6
接二連三的矛盾讓整場婚禮匆匆結束,我卸掉滿身枷鎖,躺沙發上看越溪沒心沒肺數禮金。
「你說負責是假的,看中錢才是真的吧?」
越溪傻笑兩聲:「被你發現了。」
「你倒是坦然。」
他數得開心,我正好借這機會細細打量他的眉眼。
越溪比我小兩歲,一張娃娃臉更顯小,毛毛愣愣的,光會傻笑,總被人說像是養了個兒子。
我第一次見他,就是他把文件弄丟,氣得他的領頭拳頭棒子全都往他身上招呼。
他知道自己理虧,也不肯求饒還手,就心甘情願地給人打。
最後還是我看不下去把他救下來,不然非得落個殘疾不可。
他那時候龇牙咧嘴地衝我笑,眼睛還是湿漉漉的,跟現在一樣。
我鬼使神差開口:「越溪,你當時為什麼……答應得那麼利落呢?」
明知我是跟在周庭身邊的,明知我早就不是什麼幹淨人,卻還是說會和我結婚。
他頭也沒抬,露出的笑有幾分不好意思:「醒來的時候,我看到屋裡有監控了,我怕有人用這個威脅。」
原來是這樣……就說怎麼可能會無緣無故的。
我點點頭,卻聽他繼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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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脅我倒沒什麼,我臉皮厚,不在意這些。但你一個姑娘家,我不想你遭受那種無妄之災。」
「……」
無妄之災……
可那明明是我自己策劃的。
我心尖微顫,眸光閃動似是有淚,胸口悶悶的,有什麼堵著。
把我推到公共區域下的是我跟了十年的周庭,可以一己之力將我保護下來的,是一個跟我僅有幾面之緣的陌生人。
「你……你別哭啊!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沒事,咱們等這個風頭過了就離婚。姐姐別哭,你別哭……」
直到越溪手忙腳亂來為我擦眼淚,我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他笨拙又著急地哄我,給我講那些並不好笑的笑話,想來抱我又怕我反感他唐突的觸碰。
他真是,活潑又溫暖。
我突然間就明白了為什麼周庭總是致力於和各種陽光開朗的年輕肉體相處。
大概隻有在他們身邊,我們這種人才能體會到自己還在陽間活著。
7
那晚我和越溪睡在一張床上,睜著眼睛聊天聊到後半夜。
他腦袋裡天馬行空,是我很久都沒有感受過的鮮活。
「真的,濱海市的海特別好看!有機會的話,我帶你去。」
我在黑暗中眨了眨眼:「那我們去旅行吧,明天就走。」
一拍即合後,第二天一早我就去向周庭申請假期。
他指尖一下一下敲著桌面,看似在思考,但我知道這是他不耐煩的小動作。
「又是婚禮延期,又是要度蜜月。程珏,我不是說了別太當真?」
他立在我身側,親昵順起我一绺長發放到唇邊吻。
「別被小恩小惠打動。等你查出來,要什麼我都給你,嗯?」
我冷笑:「要什麼都給我?那我要你愛我,跟我結婚,要你三心二意就去死,行嗎?」
周庭蹙眉與我視線交匯,手下一個用力扯得我頭皮發痛,語氣再沒有方才的溫柔。
「程程,別讓我為難,聽話一點。」
聽話,聽話,又是聽話。
我在周庭面前永遠都隻能扮演一臺聽話的機器,不該也不配有自己的感情。
我沒管周庭最後批沒批假,抓著越溪就飛往濱海。
後者很明顯察覺到我的低氣壓,一路戰戰兢兢話都不敢說。
我氣笑:「你怕什麼,我吃人啊?」
「對不起。」
「?你道什麼歉?」
越溪窩在座位上慫唧唧地說:「我爸說,女孩子生氣,別管怎麼了,道歉就對了。」
「那你爸爸還挺……有經驗的。」
8
在濱海幾天,越溪把我照顧得很好。
我以為他年紀小,會是個事事依賴我的性格,實際上卻是他做決定更多。
普羅江上,我們兩個乘船夜遊,漫天煙火在頭頂炸開又散落。
自十四歲以後,我就再沒有過這麼愜意的時候了。
雖然也跟著周庭一同出來過,可要麼是很多人一起,要麼我時刻在注意周遭動向,不敢放松。
「我去那邊看看!那個角度好!」
我交代一句就衝進甲板上的人潮裡,越溪無奈撒手,笑看我又吵又鬧。
幾波歡呼起了又落,我被人群重新衝回到越溪身邊。
他沒發現我,而是忙著回消息。
我在他熄屏前無意識瞟過一眼,就這一眼,足夠我看清所有內容。
那不是他的常用號,手機裡的對話全部圍繞九龍的防衛部署。
原來越溪,真的是個警察。
我現在隻要動手就可以抓他個現形,然後把人帶回去向周庭邀功請賞。
可是……
越溪見到我時有一閃而過的僵硬,我按兵不動假裝無事發生,絮絮叨叨給他講剛剛的煙花有多漂亮。
直到晚間回到酒店,我才徹底松懈,淋在熱水下一遍遍思考前路。
我在九龍待了十年,就算對周庭心灰意冷,還有同甘共苦過的兄弟朋友。
那裡也是收留過無數人的家,倒戈不隻是我和周庭兩個人的事情。
「可是回去……」我垂眸不語,腦海中全是不見天日的生活與壓抑的氣氛。
和全然不顧我想法的周庭。
「我已經見過太陽是什麼樣子,我不想再回去了……」
9
可惜事與願違,在周庭打來第六個催我們返程的電話時,我和越溪終於踏上了歸途。
幾乎飛機剛剛落地,周庭的車就疾馳而來把我劫走。
我看著後視鏡裡逐漸消失不見的人影,無奈嘆氣。
「那麼多行李,你讓他一個人怎麼走?」
話音剛落,周庭就一把掐住我的臉逼我與他對視。
他向來喜怒不形於色,此時眼裡的怒氣卻快溢出來。
「這才出去幾天,就開始心疼他了?程珏,我催了你六次,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貪玩了?」
我猜他大概是想問,我什麼時候變得開始不聽他的話了。
我面無表情拂開他的手,卻不想他會主動低頭來向我示好。
「之前在婚禮上,我沒袒護你是我不對。
「宋瑜心思不純,我已經廢了她的右手,給筆錢打發走了。
「程程,別起其他心思,好好待在我身邊,你的待遇和地位不會比任何人低。」
他這是在做什麼,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嗎?
如果是,這甜棗給得也太晚了些。
「沒必要。婚禮上的事我早已經不在意了,我的確是有一道很醜陋的疤,那又怎樣?
「至於什麼送魚送蝦的,更不值得我惦記。
「我顧的是整座九龍,不隻有你,周先生。」
話說到此,車子也行駛到家門口,我提著包要下車,下一秒就被人掐著脖子拎回去。
周庭的吻帶著清冽的木質香,暴躁又瘋狂,惡狠狠在我唇上碾出鐵鏽味。
我發了瘋去推打他卻無濟於事,直到氧氣耗完,他才意猶未盡停下。
他指尖停在我蹭花的唇妝外,又摩挲到唇上紅腫破裂那處,冰得我發抖。
「下車吧,去給你的丈夫看看,看他滿不滿意。」
我忍著眼淚罵他:「……周庭,你就是個畜生。」
他揚唇,壓低了聲線向我挑釁:「是啊,那又怎樣。」
10
待越溪趕回家,果然注意到了我唇上的傷。
他與我對視一眼,什麼都沒說,隻是蹙著眉小心碰了碰那裡:「疼嗎?」
就是這種絲絲縷縷的關心,大概在周庭眼裡,這個就叫做小恩小惠。
可在我二十多年不見光明的路途中,無時無刻不在渴求這樣的關懷。
哪怕是假的,就算隻是口頭的。
我搖搖頭,而後又重重點頭,眼淚不分青紅皂白湧出來,連我自己都不明所以。
我伏在越溪肩頭哭到氣喘,說我想離開九龍。
他起初不肯回應,似是經過幾遍深思熟慮後才在我額上輕輕落吻。
「要是有機會,我一定帶你離開。」
回來的第四天,周庭突然大張旗鼓張羅派對,一說要為我接風,二說有件重要事要宣布。
派對設在九龍的據點,規模之豪華,讓在場所有人都瞠目結舌。
但相比於其他人的興奮,平日就話多的越溪此時竟顯得格外心事重重。
等宴席開始的空當他把我送回房間,我站在門口,抬手理了理他額前的劉海。
「怎麼了,今天這麼沉默?」
越溪突然回神,笑容裡摻著揮之不去的虛假:「啊?沒事啊,看呆了而已。」
我若有所思多瞧了他一眼,直到整座大樓信號突然中斷三秒,我才明白他那時的眼神其實是視死如歸。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跑跑停停似是在辨別方向,我側耳趴在門上,看準時機將來人一把拽進來,順腿一腳給踹進衣櫃裡。
「關緊,別出聲。」
越溪聽話照做,沒多久,嘈雜腳步就追到我所在的樓層。
我端著茶杯與正要敲門的幾人打個照面,挑眉示意對方有話直說。
「程程姐,你剛剛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或者見到什麼可疑的人?」
「沒有,我剛剛在聽歌。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剛剛好像有人從老大的房間裡出來,但我們追著追著人就不見了。」
我蹙眉:「不見了?一共就這麼大個地方,能跑去哪?配電室庫房都去找找看,他跑不掉的。」
11
把人支走後,我點煙踹了腳衣櫃門。
越溪聞聲出來,眼裡全是精明狠厲,哪有半分之前那個清純懵懂樣。
我不由嗤笑一聲,這小兔崽子,還挺能裝。
不過他出來時手肘上還搭著我的內衣,那耳尖暴紅的樣倒不像演的。
「說吧,偷什麼了,讓人家這麼追你。」
他閉口不言,我也不急,垂眼看著煙灰燃成長長一截,自說自話。
「周庭的房間有一臺服務器,存的是九龍所有大大小小的生意往來和人員名單,那東西要是交上去,一個都跑不了。」
眼看他眼神微動,我幾次想脫口問他們局裡怎麼會選這麼個笨蛋當臥底。
我撐頭看他:「越溪,你之前說要是有機會就會帶我離開,還算數嗎?」
越溪終於有些額外反應,再望向我時眼瞳震顫:「你……」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他明白我在說什麼,猶豫點了點頭:「嗯,當時以我的狀態不可能是你的對手,所以隻能是你故意留下來的。」
「喔——所以你就將計就計,和我結婚。那你對我好……」
「不都是假的!」他急急搶過我的話,下意識抬高了音量。
「剛開始是假的,後來我就發現,你也很可憐,很身不由己……」
我不知道該說他聰明還是笨。
他不會為了讓我幫他編我愛聽的謊話,可偏偏這種真誠又最打動我。
「我這個人,藏不住心思,本來是很不適合這個任務的。但是沒辦法,沒人了……
「局裡很久之前也有過一次掃黑,掃的也是九龍,結果臥底反叛給了錯誤情報。所有參加行動的人臉部全部暴露,死的死,傷的傷,還有的被報復到了家人。」
他徐徐說,我慢慢聽,聽到最後心情格外沉重。
僅剩不多的良心,竟然在此刻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