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生相對的,是死。
生的欲望愈濃,對於死就愈恐懼。
暗衛的武功都是組織內傳授的,而我比較特殊,我是老大一手教出來的,算起來,我該叫他一聲師父。
我記得他曾經說過。
很多人認為強大的殺手都是沒有軟肋的,其實恰恰相反,有軟肋的殺手,才是頂尖的一流殺手。
沒有軟肋代表沒有束縛,他可以生,可以死,全憑自己一念之間。
但有軟肋的人,他的生,他的死,就會系於另一人身上,為此他甘心去赴湯蹈火,會不擇手段,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老大說這話的時候,神情懶散,似笑非笑。
老大要十九做的事情,其實就是成為我的軟肋。
我靠著山石合上眼皮,無聲地笑了。
搞了半天,我才是老大手裡最強的匕首,而我心甘情願去當這把匕首,毫無怨言。
殺人嘛,我最在行。
我睜眼的時候,面前站著一個人,身形高挑,一身白衣,臉上扣著一張面具,站在那裡一點聲息都沒有,像鬼一樣。
他伸手解開我的穴道,我咧嘴笑了一下:「七哥,怎麼還勞煩你親自來接我?」
老七不答話,隻緩緩地抬起右手。
血花濺出的時候,我最後看見的,是一抹雪白的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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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十九醒來的時候,正躺在一間醫館裡,她起身扶著床沿看著窗外的陽光,愣了好半天才回神。
藥娘端著藥進來,笑得溫婉。
「我沒死?」十九啞著嗓子有些發愣。
「當然沒死,我夫君號稱濟世神仙,死人都能救活,救你當然不在話下。」藥娘語氣輕快,含著一絲與有榮焉的驕傲。
十九翻身下床,鞋也不穿踉跄地奔出門去,房間門左轉出去就是醫館正廳,此時醫館內患者不少,坐診的大夫和等待看病的病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突然衝出來的衣衫不整披頭散發的女人。
藥娘著急忙慌地跑出來,拽著站在門口的十九連忙往回拉,一個姑娘家這副模樣讓人看見像什麼樣子。
立時一群人,大呼「非禮勿視」的有之,大呼「有辱斯文」的有之,大呼「成何體統」的有之。
藥娘要急瘋了,這姑娘是她撿回來的,撿到的時候就吊著一口氣了,還是她一再堅持夫君才沒有把這個身份不明的姑娘扔出去。
當下世道亂啊,善良的藥娘不忍見一個姑娘出事才救回來,可眼下看著,這姑娘,像是有些痴傻?
藥娘又拉又拽,那姑娘站在門口紋絲不動。
十九站在門口,看著門口人來人往的街道發愣,青石街道,趕早集的正熱鬧,前面巷子口的包子鋪剛出鍋一屜包子,騰升的白色霧氣隱著人的面孔若隱若現。
叫賣聲,行走聲,喧哗在一起。
青石板的縫隙裡長著青草,孩童嬉鬧著跑過。
人間。
她真的沒死,她又活下來了。
那天她把簡風時藏好後,割傷手臂引追兵過斷崖,一連跑了兩天,在快要出山的路口遇見了陶先生。
不愧是天下第一殺手,名聲在外,她幾乎還沒來得及拔刀就死了。
陶琪要救人容易,要殺人更容易。
她以為自己死了,結果眼一睜又回到了人間。
此處是須水縣,離京城不遠不近,地方不大不小,醫館的主人孫大夫是一位年輕且醫術很好的大夫,就是脾氣很是古怪,不愛理人又很愛罵人,尤其喜歡罵病人。
病人用冷水服藥丸他要罵;
病人不按時來復診他也要罵;
病人來得太頻繁他還是要罵。
仿佛這世間就沒一件事讓他順心的,非得每天問候一下賊老天和那些天殺的不聽話的病人才痛快。
他的妻子藥娘卻是個溫柔善良又好脾氣的,兩夫妻一個暴躁如雷,一個溫柔似水,居然也把日子過得和和美美,確是一樁奇事。
在關於十九這件事上,孫大夫一臉不情願,認為她來路不明,不應該帶回醫館招惹是非,藥娘哄了好久才把他哄回去。
在醫館待了兩天,十九不顧藥娘的挽留,在孫大夫如送瘟神一樣的目光中離開了。
十九背上還背著那把長苗刀,這把刀被藥娘撿她的時候一起撿回來了,也算是她身上唯一的行李。
臨走時藥娘一度很擔心,生怕這個像是有點痴傻的姑娘跑出去被人欺負了,囑咐了一堆,才放十九離開。
十九走了兩步,又轉過頭來,很認真地說道:「謝謝你,還有,我叫程因絮。」
說完又轉身走了,她覺得,告訴救自己的人自己叫什麼並道謝,是件很有必要的事。
16
十九重新回到那個斷崖岔口時,那片茅草倒伏著,她跑進去看。
沒有人,山石上留著一片濺射的暗褐色血跡。
他去哪兒了?
十九又回到路上,有些茫然地左右看了看,看著看著,就紅了眼眶。
「……騙子,你又騙我,你說會等我回來的……」
春日風卷塵揚,山崖邊蒼松翠柏,空谷中鳥鳴啾啾。
十九慢慢蹲下身子,開始嚎啕大哭。
你去哪裡了?
我又該去哪裡找你?
你說過,不丟下我的。
三丈青絲短,三千路漫漫,天涯尤盡時,長辭故人何歸?
後來,十九去了很多地方,她不知道她要找的人在哪兒,所以每到一個地方,就會仔仔細細地去找,去找一個會使雙手劍的瘦高年輕男人。
暗衛組織再也沒有找過她,好像她真的被陶琪殺了一樣。
從京城,到中州。
從江南,到塞北。
這一路上她遇到過很多人,卻沒有一個是她想見的人。
脫離組織後,舉目皆是江湖。
她見過江南小肆裡的月下獨酌,美人依高樓,傾杯入月湖;
也見過大漠孤煙下的烈馬長歌,黃沙籠起萬尺疆土,一朝醉入樓蘭;
繁華的,寂寥的,高歌的,落寞的——都是人間。
在黃沙漠漠的西北,有一處泥土雕刻的佛窟,那裡的佛像身高四丈有餘,人站在它的腳下如同蝼蟻,總會生出一股拜伏下去的衝動。
十九抬頭看著這尊高高的菩薩像,那菩薩眉眼慈悲,寧靜地看著洞窟外的世界,神聖而純淨。
菩薩像旁的老人叫住了她,問她,要不要求一支籤?
她接過籤筒,跪了下去,認真地搖動籤筒,可不管怎麼搖,都會掉出一大半竹籤在地上,雜亂無章。
老人見狀上前撿起竹籤,微笑道:「菩薩不發籤,姑娘,你所求之事,貴在己身。」
十九不解。
老人放下籤筒,雙手合十,虔誠地跪拜下去,復轉過頭來笑道:「《阿含經》有雲:有因有緣集世間,有因有緣世間集。有因有緣滅世間,有因有緣世間滅。
「世間萬物講緣分,姑娘,你不應該在這裡。」
「那我應該去哪裡?」十九問。
「心遠地自偏。」
十九怔住,回頭朝著菩薩像恭敬一叩首。
十九重新背上她的長苗刀,再次上路,不同以往的漫無目的,這一次,目標尤為明確。
夕陽西下,石窟裡的菩薩像嘴角含笑,慈悲萬物。
17
青州番陽城東街最近新搬來一位姓程的貌美年輕姑娘。
街坊都說那程姑娘是個怪人,別的姑娘家見到血都嚇得走不動道,她卻在東街集市上開了一個豬肉攤,靠殺豬賣肉為生。
一頭一百來斤的豬,得靠兩個壯漢才能壓得住,她倒好,一腳踩著豬腰,一刀下去,那豬頭滾出五步遠,血飆一地,嚇得門外路過的小孩哭了好幾天。
鑑於這位程姑娘殺豬的手法太過兇殘,為人古怪又不愛說話,以至於她的肉攤好幾天無人問津。
眼看著天熱這豬肉賣不出去就壞了,程姑娘便十分幹脆地把所有的肉都分給了一起擺攤的鄉鄰。
鄉鄰都有些怕她,不敢不收,收了拿回家又總覺得過意不去,便總想著拿點自己的蔬菜米面做下人情,這一來二去熟悉之後又覺得這程姑娘除了不愛說話以外,是個挺好的姑娘,年紀輕輕又模樣生得標致,倒還引得附近的媒婆上門打聽。
可惜程姑娘早年已經許過人家了,對方出了些事兒一時回不來,程姑娘就守著婚約等人。
程姑娘已許人家的消息一傳出,不少人唉聲嘆氣,以西街賣豬肉的王二為最,王二一開始是看不慣她粗暴的殺豬方式,這豬血都不放直接砍頭,可是白瞎了這一百來斤的好豬。
在王二的幫助下,程姑娘學會了殺豬,雖然場面還是有點血腥,但好歹也比直接砍豬頭好多了。
時間久了王二也覺得程姑娘很好,至少比那些動不動就嚇暈的嬌嬌小姐好多了。
可惜了,好姑娘都是別人的。
媒婆覺得很不甘心,照程姑娘的說法,她的未婚夫都離開兩三年了,就現在這世道是不是還活著都不知道。媒婆覺得自己可以努力一下,爭取掙到下半年的脂粉錢。
自從十多年前的那場大瘟疫之後啊,青州四郡的人死得隻剩兩郡,就現在這番陽城,當年可是死得連牲口都不剩,整個一死城,那白骨累累烏鴉嚎啕的,鬼都嫌晦氣。
也是從四五年前開始,這裡才陸陸續續地開始有人,現在城裡的人,都是外地來的,這年頭都嫌女娃累贅,每家每戶生許多的男娃,男娃大了娶不著媳婦,半城的光棍漢。
光棍沒媳婦著急,媒婆也著急,沒人成親,她就沒有喜錢,意味著即將失業。
這枯院子裡好不容易有朵嬌花,哪怕這朵花是被人提前訂了的,媒婆也依然覺得自己可以把她嫁出去!
就在媒婆铆足了勁準備把程姑娘嫁出去的時候,又發生了一件事。
城東頭有一伙地痞流氓,正事兒不幹一天到晚惹是生非欺行霸市,吃東西不給錢那都是常態,這伙地痞逛到程姑娘的豬肉攤時,見程姑娘模樣好看,上前調戲不說還打算動手動腳,結果被程姑娘兩腳踹翻在地,一陣霹靂咔嚓,地痞們全部被卸了胳膊躺在地上哀嚎打滾,領頭那個被程姑娘按頭在地,那邊殺豬砍肉的菜刀就揮了下來。
領頭的地痞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嚎,菜刀貼著他的臉皮插在地上,頭頂一片青光毛發無存。
街坊鄰裡都嚇傻了,地痞嚇得要瘋,慘嚎個不停,尿了一地。
從那以後,那伙地痞再也沒敢踏入東街,聽見程姑娘的名字就嚇得面如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