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簡風時,是青州番陽城明華布莊的少東家。
十二歲之前,我是一個不怎麼聽話的孩子,我有一個小跟屁蟲未婚妻,我叫她四姑娘。
十二歲那個雪夜之後,我是皇家暗衛組織的暗衛,靠殺人為生。
還是那個雪夜之後,四姑娘被西廠的人帶走,習武殺人,在高昌雲手裡受盡折磨,還要把她送給一個老太監做小妾。
後來四姑娘被殺了,一刀封喉斃命。
後來老大救活了她,把她帶入組織。隻是她傷了嗓子,就不再願意說話了。
我以為我當初把自己的命賣給老大是救了她,卻不知道她因此受盡折磨整整十年。
我讓她乖乖聽話等我回來,她就真的一直等著我去找她,她每到一處就會蓋一間房子,然後像當初在草棚子裡一樣繼續等著我去接她。
我不知道她對於當年的記憶有多少,畢竟那時候還太小,能記住我的名字大概還是因為她老管我叫小相公、小夫君,惱了逼她叫我的大名。
是我食言了,我是騙了她,沒去接她。
我在殺戮裡逐漸變得麻木。
她在一天一天地等我去接她。
楊柳綠了一年又一年,堤上放風箏的孩童換了一批又一批,那個風箏坊裡出生的姑娘已經不會扎風箏了,長苗刀出鞘銀光水泄,她固執地等著,等一個生死未知的故人。
記憶在變得鮮活,吃糖葫蘆喊我小夫君的小丫頭,龇牙咧嘴扮鬼臉的同伴,哈哈大笑戲謔的街坊鄰居,春日堤壩上的楊柳,燕子與高飛的風箏。
後院裡,娘和風箏坊大娘子坐在一起聊天說笑,被撵出家門的爹和風箏坊坊主坐在門口面面相覷,索性當街搬來桌子開一壇酒,你一碗我一碗喝得極為豪邁,全然不顧旁人的眼光。
那記憶的畫面細碎又零散,還有那個屍橫遍野的寒冬,滿天飛舞的紙錢和呼號的寒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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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著四姑娘在石板路上走,那雪紛紛揚揚就下來了,在我身後,是死去的爹娘,娘就一身白衣吊在房梁上,隨著風吹搖來晃去。
我看見自己把四姑娘帶到一處河邊的草棚子裡,給了她兩個白馍馍,摸了摸她的頭,然後出門,一去不回頭。
本已經麻木的痛覺又突然蘇醒過來,我隻覺得痛極了,又覺得暢快極了,大笑著流淚,震得胸口顫動不已。
此刻我才覺得,我活過來了。
簡風時死於十二年前,活下來那個叫十一。
可現在,簡風時又活過來了。
我又哭又笑嚇到了十九,她慌張地撤了刀,怕我一個激動咬了舌頭伸手來掰我的下巴。我顧不得肋骨的傷,胡亂地把她抱在懷裡,語無倫次地胡說八道。
「不會了,再也不會丟掉你了。
「我不是有意騙你,是我自以為我自作聰明……
「我對不起你,等我一刀去結果了那個騙你的混賬王八羔子……」
我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些什麼,就是嘴巴不受控制一樣開始胡說八道,生怕說晚了她就不見了。
懷裡的十九沒有動靜,不說話也不掙扎,我吸了吸鼻子,強壓下那股衝入眼底的酸澀熱流,低聲說了一句:「對不起……」
十九顫了一下,有壓抑的哭聲傳來,又細又密又像在抽噎,很快在我的衣襟上暈成一大片溫熱。
屋外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雨霧迷蒙。
我從不信鬼神,卻在此刻想由衷感謝,上蒼垂憐。
11
老大依然沒有派人來接應。
瘦弱的小黃狗最近被勤於打獵的十九喂得膘肥體壯,比之前的樣子足足大了一整圈。
自從小黃狗被十九強大的捕食能力折服之後,就徹底拋棄了我,每天圍著十九轉來轉去,每次走過我的床前還特意停留一下,眼神裡透露出看廢物一樣的鄙夷,然後再昂首闊步地走開。
我隻能幹瞪眼,眼睜睜看著這狗仗人勢的狗東西去向十九獻殷勤。
也得益於這段時間十九的照顧,啃慣了饅頭的我陡然換了伙食,還有那麼一點略微的不適應。
十九把打來的野雞處理幹淨穿上樹枝,點了一堆篝火,坐在火堆邊翻來覆去地烤,烤得表皮焦黃,油脂滴落,香氣四溢。
十九烤得聚精會神,我看得聚精會神。
我問過十九是怎麼認出我來的,畢竟那個時候她年歲尚小,又過去了許多年,我已經很難從她如今的面孔上尋找到當初那個小丫頭的影子,她又是如何認出我來的?
十九從袖口掏出一個小紙包,取出一些撒在烤好的雞肉上。
我忍不住眼皮一跳,當初我帶她去搶人頭的時候曾親眼看著她從同樣的位置掏出一包迷魂散。
我不認為十九想毒死我,但這種把毒藥和調料放在一起的行為實在是不太安全。
十九撕了一半遞過來,盯著火堆開始出神。
我不催促,或者說這段時間,我已經習慣她時常性的發呆。
畢竟我也經常發呆。做暗衛不是什麼好行當,手上沾得血多了,難免會有心理問題。
「陶先生救我的時候,其實我是不想活的。」
半晌,十九慢慢開口。
「我不想再殺人,也不知道自己活著為什麼,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也不知道我可以去哪兒,高昌雲殺我的時候,我沒有反抗,甚至覺得解脫。」面前的火堆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將熄不熄,十九的臉上映著紅色的火光,明明暗暗,額前一縷碎發隨著風飄搖著,有些莫名的虛幻,「後來陶先生把我從西廠帶出去,又把我救活了。
「他要我幫他辦一件事,作為條件,他會告訴我簡風時的去處。
「我記得他,他隻告訴我,簡風時就在組織裡,卻不告訴我到底是誰,也沒告訴我,到底要我辦什麼事,我花了一年時間在組織裡尋找,也一直沒找到。」
我問:「那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十九轉過臉來,指了指我的肩膀,嘴角僵硬地彎了一下,似乎在笑。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肩,恍然,這些年留在我身上大大小小的傷不計其數,基本沒有一塊皮肉是好的,右肩留有一道很深的貫穿傷,是當初逃離番陽城時被箭矢穿釘在牆上的舊傷,旁邊還留有一道淺淺的印子。
挨那道箭傷的時候我還是個少年,又餓得骨瘦嶙峋,後來那道傷愈合了,卻留下了前後兩個猙獰的痕跡,從城牆上跌下來的時候,四姑娘在我背後磕掉了牙疼得直哭,那道淺淺的印記,大約就是那時候留下的。
十九說她也是猜的,並不是很確定,時間過去太久,她的記憶已經模糊了許多,那天晚上的任務單上沒有她,她是私自出來的,為殺高昌雲而來,結果還沒開始動手就看見我被高昌雲一頓拳打腳踢趴地上不會動了。
眼見良機已失,趁著老七大發神威和高昌雲鬥得你來我往,故而決定帶著眼看已經死得差不多的我先行撤退。
在為我處理傷口的時候發現我肩上的傷痕,心有猜疑,故而決定試我一試。
然後就出現了我被苗刀架喉的場景。
「那如果我沒承認呢?」我問。
十九抬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就砍死你。」
我抹了一把冷汗,覺得我娘給我定的這門親事簡直太棒了!這樣聰明機警殺伐果斷的姑娘可太難得了!
十九低頭啃完了半隻雞,似乎沒飽,意猶未盡地看向我手裡的半隻,我毫不猶豫地遞過去,她目光堅決地搖頭,起身提起一旁的長苗刀再次神勇無比地衝進山林。
我看著她一陣風一樣跑遠,還保持著上前遞半隻野雞的動作,略感滑稽。
匍匐在火堆旁的小黃狗仰頭朝我叫了一聲。
我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像個混吃等死靠女人養活的廢物。
京城那邊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夜晚的城牆沉默地黑著臉,一彎月半隱半匿在雲裡,風聲林簌。
我默默撕扯手裡的野雞肉,味同嚼蠟。
12
京城的哗變從五天之後的戌時開始,春季的黑夜來得早,本應該是黃昏的天空已經開始蒙起一層深藍,淨街鼓已經敲響,可隔著老遠都聽得人聲鼎沸,城牆上火把照如白晝,城牆上長槍如林,喊殺聲遙遙傳來。
忽而東北角一聲震響,暗沉的天色裡火光伴隨著一股濃煙滾滾而起。
我悚然一驚,這是北鎮撫司的通天雷!在京城裡動用通天雷,那不是平叛就是造反!
我的傷在十九堅持不懈的食補下逐漸好轉,已經能下地走路,我看著遠處的火光,轉身返回竹屋。
京城四門緊閉,再次打開時是否會改天換地完全不可知。
隻是我所在的組織隸屬皇家暗衛,受當今皇帝直屬調遣,一旦改朝換代,暗衛組織勢必要被清洗,若換做之前,死也好活也好並不是很重要,但現在不一樣。
我找到四姑娘了。
我不想死了。
我想活著,想和她一起活著回青州。
我要帶四姑娘離開這裡。
我知道,從我對老大跪地磕頭那一刻起,我的命就已經不屬於自己,暗衛叛逃,是一等重罪,會被全組織通緝追殺,不死不休。
我趕回竹屋的時候,十九嘴角染血,倒提長苗刀,眼神兇狠,她腳下一圈,是匍匐倒地的死人。
對面的人並不遮掩,一身明豔的錦雲鬥牛曳撒,腰挎繡春刀,官帽戴得端正,這樣打扮的錦衣衛百戶足有七八個,以及一群紅衣配刀的錦衣衛。
我不由得心頭一緊,閃身藏於樹後。
「還有一個在哪兒?陶琪手下第二高手,應該不止這點身手,」領頭一人左右環顧了一下,微笑道,「橫豎都是死,幹脆點出來,好歹留個全屍。」
話音未落,十九持苗刀搶步上前,直襲面門。
我暗嘆一聲,匿聲靠近,快速處理掉後方的一名錦衣衛,奪下對方腰上的繡春刀,掠過人群,繡春刀出鞘,近前四五人頃刻斃命。
普通的錦衣衛不足為懼,有點麻煩的是那七八個百戶。
為解決我一個暗衛出動這個規模,我是不是應該感謝對方太看得起我了。
十九的長苗刀使得極好,隻是招式大開大合,半點不像暗殺組織出來的,而錦衣衛內能混到百戶位置的,多半都是心狠手辣,手段狡詐之徒,十九這種打法,面對錦衣衛是很吃虧的。
從我殺人奪刀,再到穿過人群斬殺數人,不過兩個呼吸之間。
一刀逼退對方,我一把拉起十九,提氣反身一斬,草木四裂,塵土飛揚。
一股熱流湧上口鼻,顧不上回頭看,拉起十九,朝著山林深處快速飛奔。
「情況不妙,走!」
十九沒有說話,上前攙住我的一條胳膊,有她帶著我,速度快了一大截。
暗衛幹的是殺人的活兒,練的大多都是沒有退路的殺招,用來逃命的就更少了。
一般情況下,任務失敗,就代表執行任務的暗衛死亡,就算勉強逃回來了,結局也不過是死得不那麼難看一點。
就像當初和我一起去刺殺沈舟的同僚。
我盡量不去想他們離開後是死是活。
我盡量讓自己相信,老大說的是真的,他們真的是拿了那二十兩的遣散費回家去了。
而不是被化屍水化成了一股煙塵。
夜風在耳畔呼嘯而過,山林中斑駁地顯露著一條條被月光照亮的路,茅草在道旁搖搖曳曳,樹影斑駁。
我聽到自己胸口那顆心在劇烈跳動。
明月拂松崗。
我傷勢未愈,與十九在錦衣衛的追捕下進深山,天亮的時候,已經聽不見身後的追趕聲,我耳鳴得厲害,站得搖搖晃晃,剛回過神,身旁的十九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