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口地喘氣,聲音甚至帶上了些許哀求。
「別走。」
其他乘客還等著登機,我不好堵在這裡,被他拉到了旁邊。
但還是能感受到人民群眾吃瓜的熱情。
我嘆了一口氣,「你在搞什麼啊?」
「別走。」他隻是重復著。
「你先松開我。」
張衡看到我手腕上的一圈紅痕,不自覺道歉:「對不起,弄疼你了。」
「你清醒一點好不好?」
張衡下颌線條繃得很緊。
他抬手扯松了領帶。
「你怎麼想我都行……別走行嗎?」
我回不回家跟他又有什麼關系?我不能再放任自己沉溺了。
我轉身就要走,又被他拉住手腕。
「那我跟你一起。」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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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弄不懂張衡在搞什麼了。
一開始他非要給我升艙,我拒絕了。
他不知道怎麼弄的,又自己換到了我旁邊的位置,跟我擠在經濟艙。
他腿都伸不太開,坐得很不舒服。
一路握著我的手,怎麼甩都甩不掉。
我抿抿唇,心髒的位置不受控制地變得柔軟。
我能感受到他有幾次想說點什麼,但話在嘴邊嚅嗫兩下,又始終沒說出口。
飛機降落,出租車一路向家裡開去。
家裡是老小區,沒電梯,張衡一手提著箱子,一手牢牢牽著我的手。
工作日的下午,樓道裡空無一人,隻有我倆的腳步聲回蕩著。
上到三樓的時候,他突然叫住了我。
「曾湘。」
他聲音放得很輕,因而顯出一種特有的溫柔,像是低音提琴低鳴的聲音。
我停下來望向他。
張衡墨似的眼眸裡倒映著我的影子。
已是傍晚了,餘暉從樓道的窗裡躍進來,給張衡塗上一層淡金的濾鏡,整個人英俊到甚至有些失真。
他張開了雙臂,輕輕道。
「過來,再抱一下。」
我一時沒動。
他勾了勾唇角,自嘲似的笑了。
「抱一下,就當道個別。」
即使我告誡自己不該再跟他糾纏,但也無法拒絕這樣的張衡。
我仿佛受到蠱惑,走了過去,靠在了他胸膛上。
隔了有一會兒,他的手才慢慢抬起,在我的背上輕輕拍了拍。
我又想流淚了。
我推了推他。
「你走吧……我沒法跟老曾解釋。」
他點點頭,把箱子遞給我。
我抬起箱子繼續上樓,爬到三層半的位置,回頭看了一眼,張衡還站在原地,目送我。
我忍住眼淚,三步並作兩步往上走,逃似的來到家門口。
在推開門的一瞬間,我愣住了。
14
老曾不在。
家裡空無一人。
更詭異的是,家具大多用布蒙上了,地面落著淺淺的一層灰,像是很久沒人住過了。
我慌了。
老曾呢?
他不在家?去哪兒了?
箱子扔在一旁,我推開各個房間的門,叫著老曾的名字。
但無人應答。
最後,我推開老曾臥室的門,一張黑白的照片映入眼簾。
那是年輕時候的老曾,正慈眉善目地笑著。
老曾,已經走了?
老曾,已經走了啊!
一陣劇烈的頭痛襲來,大量的記憶碎片湧上腦海,我突然想起了好多事。
老曾把小小的我扛在脖頸上,帶我看煙花。
老曾哄著哭鬧的我,告訴我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
畢業後的第一年,老曾開著車載我,在一個十字路口與一輛違規駕駛的面包車迎面相撞,當場身亡。
而在車禍發生的前一天,我甚至還在跟他吵架。
我想起了更多。
我在大學裡談過一場戀愛。
我倆一起去了日本,去環球影城玩了好幾遍哈利·波特。
我送過他一個土粉土粉的 Hello Kitty 掛件,從他的書包一直掛到了他的車上。
我還帶他見過老曾,他跟老曾保證說會一輩子照顧我。
可後來,我似乎連帶著把他也忘了。
老曾的離去對我的衝擊太大了,我刻意忘卻了現實的一切,給自己編造了一個新的經歷。
老曾還在老家生活,喜歡釣魚。
我母胎單身,生活簡單而單調。
我還想起了一些瑣碎的、重復的片段,一時不能解碼。
王姐好像跟我介紹過幾次相親。
我好像幾次從出租房裡搬出來又搬回去。
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在徹底暈過去之前,我感受到,有人接住了我。
還有一滴滾燙的淚,落在了我的臉頰上。
15
我叫張衡。
迄今為止,我相過六次親。
都是跟同一個女孩。
女孩卻每每都以為我們是第一次見面,總是會問我。
「張衡,那你跟那個發明渾天儀的天文學家同名啊?」
而我總是笑著點點頭。
「很高興認識你,曾湘。」我的未婚妻。
我跟曾湘認識,是在大一的新生舞會上。
我本不想去,奈何室友非拽著我出門,我隨便套了件 T 恤,看大家西裝革履、衣衫鬢影,隻覺得有些無聊,還不如回去碼代碼。
她估計也是被朋友拉過來的,端著個盤子,在角落裡吃得開心。
我倆就這麼認識了。
曾湘這姑娘,玲瓏心思,思維敏捷,是辯論好手。又聰慧開朗,喜歡笑,笑起來眼睛完成兩條漂亮的月牙,好看極了ṱŭ̀ₔ。
對我來說,喜歡上她是件很自然的事。
我這人空有一副還過得去的皮囊,但我知道自己脾氣差得很,又不善言辭,所以跟她在一起,多虧她包容。
大二那年,我自己寫的一個小遊戲獲得了資方的青睞,我用 15% 的股份獲得了 1000 萬的投資,正式開始了創業。
我ṱûₗ忙得昏天暗地,有時候倒在租來的地下室裡,自己睡著了都不知道。
好多次都是曾湘偷偷跑來看我,幫我蓋好毯子,順帶替我收拾下亂七八糟的房間。
曾湘 20 歲生日的時候,我創業失敗,又不肯跟家裡老爺子低頭,身上連買個蛋糕的錢都沒了。
她指著校門口便利店裡的一隻粉色封皮的日記本說,她就要這個,她生日就想要個 Hello Kitty 的日記本。
我說好。
轉過頭把眼淚忍了回去。
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
她不吃胡蘿卜,不吃香菜,喜歡吃溏心蛋,還喜歡喝冰的,但一喝冰的,肚子就痛。
她最喜歡的卡通人物是 Hello Kitty,因為這隻小眼睛貓咪擁有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是一隻很幸福的小貓咪。
而她這麼多年隻能跟老曾相依為命。
她說,在之前,她的願望一直都是兩個。
一個是希望自己成為很厲害的新聞記者,二是賺到足夠的錢給老曾養老。
生日那天晚上,她看著我的眼睛說道。
她現在還多了一個願望,希望能跟我一直在一起。
月色很美,我吻了她。
我把她摟在懷裡,說這些願望都會實現的。
沒想到卻一語成谶。
臨近畢業的那年,我的公司逐步步入正軌。
我倆一起去了好多地方,還見了老曾。
老曾很高興,他說看到自己辛苦養大的白菜被人拱了是有些難過,但看我這人還是靠得住的,又覺得有些欣慰。
我倆喝了不少,老曾喝到最後,一個五十歲的大男人居然哭了,一口酒一捧淚說道。
「曾湘這丫頭,表面看著大大咧咧,心裡比誰都細。
「對外啊總是大方懂事,其實內裡也是個愛撒嬌的小姑娘,嬌氣得很,小時候我煎的蛋不是溏心的,她都不吃。
「張衡,她從小沒有媽媽,我現在離得又遠,你以後啊,要對她好一點。」
我鄭重地點頭。
並在心裡暗自發誓,我要給曾湘雙倍的愛,要把她的小脾氣都養回來。
曾湘如願進入北京一家報社。
就在我們快要領證的時候,意外發生了。
曾湘和老曾出了車禍。
老曾搶救無效,當場死亡。
而曾湘在 ICU 裡待了好久。
她沒有其他親人了,我操辦了老曾的後事。
謝天謝地,曾湘的身體慢慢恢復了,可腦震蕩太過嚴重,她失憶了。
關於我,關於我們的過去,她都忘記了。
甚至,她也忘記了車禍的慘烈,以為老曾還活著。
曾湘出院那天,我想送她回家。
但她戒備地看著我,說她自己就好。
我哪能放心?
隻好在不遠處默默跟著。
她上樓開門,瘋狂地叫著老曾的名字,得知老曾死亡的真相後,再度暈倒失憶。
我跟醫生咨詢。
醫生分析,曾湘應該是換上了一種特殊的記憶障礙。
老曾對她太重要了,曾湘在潛意識裡接受不了這樣的意外,所以用虛構的記憶回避了真正的現實。
而我,她的未婚夫,由於在她真正記憶裡跟後來的老曾重合度太高,索性也被她的潛意識一起掩藏掉了。
醫生建議我最好不要刺激她,不要頻繁地跟她講述過去,先讓她回歸正常的生活軌跡,按照她的記憶對待她,會對她的病情更有利。
按曾湘現在的記憶,老曾還活著,我對她而言,卻是個陌生人。
我開始時無法接受,但在她第三次暈倒,記憶第三次重置後,我妥協了。
我跟曾湘單位的領導聯系,讓他安排曾湘回去上班,並且也跟她同事們通了氣。
曾湘逐漸回歸了正常生活軌跡,幾乎看不出有什麼病情。
我保管著老曾的手機,按照老曾的語氣,時不時回復她一兩句。
而作為張衡的我,在她眼中,就退化為一個顏色暗淡的、普通的陌生人。
我隻能遠遠地看著她上班,跟同事說笑,出採訪,做她生活的旁觀者。
終於,在得知有人要介紹她去相親時,我忍不住了。
難道她跟別人相親,我也要旁觀嗎?
那如果她感覺不錯,跟那人繼續接觸,甚至最後戀愛結婚,我……
我接受不了。
我請求王姐幫忙截和,提出協議結婚。
無論如何,我要先把她留在身邊。
我像一個遲早會露餡的小偷,戰戰兢兢又暗自歡喜。
或者說,每一天跟她相處的日子,都是我跟老天偷來的。
我小心翼翼地掩藏著我們相愛過的痕跡,甚至不敢讓她知道我愛她。
可曾湘真的太敏銳了。
這是一場我注定會輸的遊戲,因為我的演技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般爐火純青——愛一個人要怎麼隱藏啊,我渾身上下到處都是破綻。
開始時,我模仿老曾模仿得不像,露出馬腳,曾湘連忙回家,發現真相,一切重置。
後來我逐漸拿捏住老曾的口氣,可曾湘還是能從一些小細節中發現不對勁,繼而發現一切,再度重置。
她的生活陷入了循環,而我隻是她在循環中遇到的一個 NPC。
所能做的,不過是等待,等待我的女主角,一次次開啟循環遊戲。
我曾無數次想過,要不就告訴她一切,逼著她去看醫生,可每次看到她笑得那麼開心的樣子,我又不忍心了。
如果她的潛意識還不想接受現實,那我願意陪她一起等。
就算這個循環一輩子不結束又怎樣?
人生不過大夢一場,她不願醒,那我就陪她一直醉著。
16
我躺在病床上,迷迷糊糊聽到張衡打電話的聲音。
「是……她又暈倒了……還沒醒。」
「再等等吧……不急。」
他朝窗站著,腿長腰細,像一幅漂亮的剪影,手裡夾著一根未點燃的煙,輕聲跟醫生溝通著。
我躺在病床上沒動。
但淚水卻奪眶而出,洶湧得仿佛要把這輩子的淚都流幹。
我想起來了。
我全都想起來了。
我的人生按了暫停鍵,每一次得知老曾去世的事實,都會把相關記憶重置。
在我的印象裡,我跟老曾相依為命,母胎 solo,工作後開始相親。
而現實中,張衡怕我發現父親去世的消息,不敢講述我們戀愛的回憶,並且小心掩藏著愛我的痕跡。
在無數次的循環中,一次次等待我愛上他。
張衡掛斷電話,轉身看到我滿臉淚痕。
他下意識想替我拭去臉頰上的淚,卻又收回了手。
我沒說話。
我一時該不知道說什麼。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似乎以為一切又重置了。
他平靜地接受了我又一次忘記他的事實,自然地解釋起自己的身份。
「你暈倒了,我恰巧碰到,送你來醫院。」
我忍著淚,不讓自己哭出聲。
心髒卻疼得一抽一抽的。
「謝謝你。」我說。
他點點頭,「沒事的話,我先走了。」說著轉身朝門口走去。
在他碰到門把手的瞬間,我帶著還未消失的哭腔,喊了一聲。
「張衡!」
他身體瞬間僵直, 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轉過身來。
眼裡泛著紅,滿是期待也滿是忐忑, 小心翼翼地向我確認。
「你,叫我什麼?」
我再也忍不住,跳下床,撞到他懷裡, 緊緊地抱住他。
他仿佛不敢相信似的,怔了片刻,才用手臂緊緊圈住我的腰,像是要把我揉進他身體裡。
我把頭埋在他胸口,眼淚糊了他一襯衫。
好想念他的懷抱啊,這錯過的五年,我浪費了多少擁抱他的時間。
我平復了下呼吸,抬起頭望向他漂亮的眼睛,問他。
「張衡,你是不是跟那個發明渾天儀的天文學家同名啊?」
他僵了一下, 看到我眼裡跳躍的促狹, 又笑了。
他眼睛裡閃爍著瑣碎的星光, 像是盛了一整個宇宙。
「很高興認識你, 曾湘。」他輕輕吻在我的頭發上, 「我的未婚妻。」
我眼淚又落了下來,「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張衡。」
「還有,謝謝你。」
謝謝你的不離不棄, 謝謝你連著老曾的那一份愛, 一起給了我。
謝謝你在我無法回應的漫長的時光裡, 給我無邊的包容和無盡的等待。
謝謝你過了這麼久,還依然愛我。
謝謝你, 還有,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