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一再挽留,大儒哭天搶地,一把撕了假胡子,說自己胡子被太子拔了。
……
這些記憶仍然鮮活著,隻是故人不在了。
連阿佑我都認不出來了。
面前這個少年,端莊,溫潤,懂禮。
不見一點往日小太子的囂張模樣。
禮成,至純低頭看著自己一手教出來的小郎君,欣慰道:「下山吧,曲將軍已派人在山下等你。」
景佑沒動,看向至純的目光有點倉皇。
「師父不會有事吧?」
「我能有什麼事?」至純笑了笑,「你在大昭寺的事情,連我那些師叔都不一定全知道,更țű̂₂何況是蕭淵。」
景佑情緒看上去穩定了許多,卻還是垂著頭看著至純的衣擺,道:「當初,我阿姐騙我出宮的時候,表情就和師父差不多。然後……她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至純嘴角緩緩落下,沒什麼表情。可是滾動的喉結和輕微顫抖的手出賣了他的心情。
「不會。」至純背對著景佑,聲音很輕,「殺她的人還沒有死呢,我就不會死。」
我良久站在原地。
黑無常嘆道:「你眼光不錯,找了個好男人。」
我沒接話,閉了閉眼睛,安慰我自己,還在我計劃中,沒崩,沒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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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佑戴著帷帽走小路下山,至純回了九樓,他安靜坐著。
我便陪他坐著。
忽然間,他沉沉嘆了一口氣,然後眸光直直落在我坐的墊子上。
或者說落在我身上。
我總覺得他在看我,心提到嗓子眼了。
「景璃,你該不會真以為,所有人都會按著你計劃走吧?」至純眼角眉梢都掛上了冷意,嘴角似嘲似諷。
他能看見我。
這想法一出來,我忽然如釋重負。
面對他冷嘲的目光,我吞咽了一下,難得覺得有幾分難堪,「你什麼時候能看見我的?」
「一直都看得見。」他道。
我頓時冷眼掃向黑無常待的地方,這家伙卻早已逃之夭夭了。
狗東西。
「既然如此,那我就開誠布公了。」我整理了下衣袖,神色正經,「阿佑已經長大了,曲文兆也當上了大將軍,手握重兵,其他人應該也和我預料的差不多。這件事,大昭寺的參與就到此為止吧。」
至純半天沒說話,他嘴唇緊緊抿著,眉宇間有幾分焦躁,卻很好地克制住了。
「你還和當年一樣,自以為是,從來都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和想法,你就肯定他們能成功?」
明明心髒不跳了,我卻還是嘗到了疼痛,心髒那裡疼得厲害,我深呼吸一口,強忍著不適,「如果阿佑失敗了,那就證明他不是帝王之材,景家的江山也就沒有拿回來的必要了。」
至純不再開口。
我正想走出屋時,他冷不丁道:「那你昨晚,為何要親我?又為何要替我抹去雨水,穩住紙傘?」
最尷尬的時刻還是來了。
這小和尚居然學聰明了,先裝愣,看我對他什麼態度,再開口拆穿我。
好個佛子,好個黑無常。
我要是看不出來他們倆勾結在一起驢我,那我這十年的戲臺就白搭了。
各種答案在腦海裡迅速一過,我挑了一種最溫和的,「感謝你對阿佑這十年的照顧。」
他直接摔了茶盞。
我面不改色出去了。
4
一個時辰後,至純從屋裡出來,看著我,陰沉沉道:「大昭寺已經牽扯進來了。」
我抬眼看他。
他看上去有幾分報復的愉悅,扯著唇角懶洋洋笑著,「我的幫助送到你面前你都不要,拒我於千裡之外,曲文兆你怎麼就用得這麼順手?」
「他是薛螢的丈夫。」
薛螢是我的貼身婢女,說是婢女,倒不如說是我的義姐,是難得的巾幗英雄,宮變那日她一把長槍堵住了數十敵軍,最後壯烈犧牲。
曲文兆出身簪纓世族,家裡給他相看的都是名門貴女。
但他一個也不喜歡,偏生看上了大大咧咧的薛螢。
給人送發簪送零嘴送話本送了半天,薛螢始終沒看出來他的心思,還常說曲文兆是個好人,和她是過命的兄弟。
把曲文兆氣了個半死。
他們倆你追我趕地糾纏了大半年,才手牽手,偷偷在月老廟裡許下終身,結發為夫妻。
宮變那日,曲文兆去了城外,寫信告訴薛螢,他已經取得了母親的許可,回來便三書六禮,聘她為妻。
隻可惜回來時已經天人永隔了。
「那我呢?」至純目光狠狠地盯著我,聲音帶著點顫抖,狀若瘋癲,「哦,對,我就是你隨手戲弄的玩意,你說要我就要我,說不要我就不要我,對不對?」
我硬著頭皮,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點了點頭。
至純有點站不穩,他撐著門框,深呼吸一口氣,「你當初說要和我成親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他的嗓音沙啞,帶著難以察覺的顫抖。
我一言不發,靜靜地看著他。
面前這個男人,已經三十了,身形瘦削,面色蒼白衰敗,像極了話本上那些官場不得意,鬱鬱寡歡的書生。
與我初見他時,那副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模樣,相去甚遠。
他的難過,都是我帶來的。
意識到這一點,我嘆了一口氣,伸手揉了揉他的長發,「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我不願意把你和大昭寺牽扯進來。」
他眼眶泛紅,忍了又忍,終是偏過頭,眼淚從眼角落下。
我又幫他擦眼淚,卻是於事無補,那眼淚落在僧衣上。
「你隻要好好當你的佛子就好了,不管再怎麼改朝換代,皇位上那人想來都會敬著你,百姓也敬著你。你隻需在高處,俯瞰眾生。」
「何苦要和我綁在一起呢?」
許是我聲音太溫柔了,至純哭得更兇了,他轉過頭看著我,「可是我隻想要你。」
聽見他那哭腔的一瞬間,我真想把什麼都拋在腦後,整日圍著我家小和尚轉,讓他開開心心的。
可也隻是一瞬間。
父皇的死,薛螢的死,景家勾結外敵的汙名……沉沉地壓著我。
「乖,聽話。」我看著他。
這句話,是我第二次對至純說。
頭一次說,還是我寫休書的時候。
那日是至純二十歲的生辰,他穿著我命人從宮裡織室取回來的月牙白錦衣,坐在我對面,一手撕了我寫了一半的休書。
我停頓了好一會兒,拿起宣紙,落筆寫了第二封休書。
寥寥幾行字,他抓過來就撕。
到了傍晚,滿屋子紙團。
「就剩最後一張宣紙了,不能再撕了。」我低頭,不去看他。
至純眼眶紅得仿佛滴了血般,說:「我還沒答應。」
「所以我沒有寫和離書,這是休書。」我抬眼看他。
和離是雙方自願,而休書是單方面的。
他臉色極其難看。
我翹起嘴角,溫柔地笑著,「乖,聽話。」
那封休書,他沒有再撕。
屋裡光線逐漸暗沉,我點了根蠟燭,香爐升起嫋嫋青煙,他坐在我對面,神情看不清,被煙霧遮掩著,我隻能看見他肩膀垮了下去,胳膊拄著地面。
他聽出了我語氣裡的堅決,明白這件事沒有挽回的餘地。
於是拿著休書,轉身回了大昭寺。
我以為這次和上次一樣,至純會果斷順從。
沒想到他目光帶著千斤重的情意,「你休想。」
我愕然。
他伸手過來,想摸摸我的臉,卻摸了個空,隻能小心翼翼地順著我的臉,描繪輪廓。
「上一次我聽了你的話,賭了一把,然後就失去了我的心上人。這次我若再聽你的話……」
至純低下頭,沉默良久。
然後他猛地抬頭,眼眶泛著紅,咬肌抽動了一下,說了句與前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我賭不起了。」
我怔住。
我十七歲在大昭寺遇見他,花了一年的工夫把小和尚拐到手,十八歲成親,二十歲分別。
短短的三年,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剖開心扉,把他的情意說個明白。
便是和我成親那日,都隻是說「我很歡喜」。
他性格內向,自幼入了大昭寺,拜佛祖聽禪意,心境平靜從容。若非真心喜歡我,也不會還俗。
我知道他的心意,所以他隻需聽著我把心意說給他聽便是。
「我……」我幹巴巴說了一個字,便停頓住了。
居然接不上話。
景璃,你個廢物。
至純目光深深地看我,道:「趙昶意可以沒有佛,但不能沒有景璃。」
趙昶意可以沒有佛,但不能沒有景璃。
我的腦海空白一片,隻剩這一句話不斷重復著。
我忽然覺得呼吸都變得困難了,喉嚨被什麼堵住,連個聲都發不出來。
隻能看著他。
5
「佛子。」
走廊忽然冒出來一個人,是那日的僕從,他輕聲提醒道:「太子來了,在大殿裡等著您呢。」
至純動了嘴唇,想說些什麼,卻又認命地低下頭,回道:「我這就去,你先退下去。」
「是。」
那人走後,至純猶豫了下,最後自暴自棄地問我:「我眼睛還紅嗎?」
我撲哧笑了,「你還挺在意形象。」
他兇巴巴的,「你快點看看。」
我碰了碰他的耳垂,「不紅了,放心去吧,小可愛。」
最後,至純頂著大紅臉走了。
當然,我也跟著他走了。
大殿有人負手而立,他穿著明黃太子服,聽見腳步聲時回頭,那張臉不似以前那般清秀,被權勢所浸潤,竟顯現出了幾分陰鬱。
「太子今日有何貴幹?」
至純神情寡淡。
「眼見氣候越來越熱,父皇打算搬去避暑行宮,故吩咐孤來向至純大師來討要個好日子。」蕭問思說完,裝模作樣喝了口茶。
至純手指隨便掐了一下,「九天後。」
小和尚那模樣實在是敷衍,蕭問思果然臉色不好看,他眉頭一皺,眉心浮現出一道很深的川字。
至純依舊是我行我素,絲毫不顧及蕭問思的情緒。
蕭問思剛張了個嘴,有個小廝忽然慌慌張張跑進來,「太子殿下,如姨娘又發病了,在馬車裡摔東西呢。」
「什麼?」蕭問思猛地站起來,帶倒了茶杯,茶杯直接在地上摔碎,他顧不得別的,往門口跑去。
我咋舌,「這如姨娘是蕭問思的心尖尖嗎?」
蕭問思大我ẗų⁵七歲,從小就遍覽群書,知禮守禮。那時長輩們揭竿起義,忙著打仗,顧不得我們。我嫌他古板,他也嫌我鬧騰,和我也不怎麼親近,後來有長輩偷偷告訴我,不能因為自身喜惡來交朋友。
成大事者,必喜惡藏於心。
我覺得此言非常有理,俗話說,蛇打七寸。
蕭問思生母早逝,於是我便天天拖著他,去吃我母後做的飯。
雖然母後是世家小姐出身,但做得一手好菜。當時戰火紛飛,她與家人走散,活不下去,便去了酒店當廚子。
我父皇當時就是被一道清蒸魚給徵服了,每日軍中若是無事,都會偷偷去看母後,為什麼是去偷看而不是點菜呢,因為他當時銀子緊張,他口袋裡也空空如也,錢都花在將士身上了。
被母後發現了,還能厚著臉皮撒謊,說隻是好奇來看看。
他的臉皮與我追至純時的臉皮,旗鼓相當。
我們老景家追人,從來都不要臉。
話題扯遠了。
再次回到蕭問思身上,我認識他二十年裡,從未見過他如此慌張的局面。
便是謀反那日,他臉上都是胸有成竹的輕松。
6
至純好半天沒有回答我,我疑惑地看他,「怎麼了?」
他抿著唇,深呼吸一口氣,看樣子是不知道該怎麼說。
我忽然有點不好的預感,「這個如姨娘,該不會是我認識的人吧?」
至純下巴繃緊,冷淡地「嗯」了一聲。
「杜嘉?」
我第一反應就是我的死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