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謝清之這些年來貪汙受賄的證據,他雖然多疑,對家裡人卻不設防。」
她將一個紅木匣子捧給我。
「還有我留給你的很多東西,前上膛火器的改良方法,之類的,有些沉,你要仔細拿好了。」
「嘉娘,你連夜入宮,把這些交給皇帝。」
「然後,你開出條件,說你要做皇後。」
說到這裡她笑了一下:「當然,我知道,你不想做皇後。」
她知道。
小時候,家裡的姊妹聚在一起闲聊。
這個說,以後要做當家主母。
那個說,以後要做貴妃。
還有的說,想做母儀天下的皇後。
我沒有搭腔。
而是轉頭回了房,撲進娘懷裡,小聲說。
「我想當皇帝。」
她捧著我的臉,明明在笑,眼中卻帶了淚,鄭重地對我說。
「好。嘉娘以後要當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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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了匣子,抬頭問她:「阿娘,那你呢?你和我一起去嗎?」
「不。」
娘搖搖頭:「我要回家了。」
她突然擁住我,眼裡閃動著我從未見過的冷光。
娘向來是溫柔的,和煦的。
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她這樣冷酷甚至陰狠的模樣。
她在我耳畔,一字一句:
「謝清之斷我的腿,我要他全家……死無葬身之地。」
說完,她重重推開我。
我最後一次回頭,看到母親跌坐在地,嘴角滲出一絲黑血。
她堅定地、微弱地對我說。
「去吧。」
「吾兒,當為堯舜。」
14.
宋水韻懵懵的。
「你,你要我幫你什麼?」
「本宮母親留下的東西裡,有一些是我看不懂的文字。」
我遞給她:「你看看。」
宋水韻翻了幾頁,欣喜若狂。
「這……這是英語。」
她一迭聲說道:「我會的,我會的。」
「你想讓我替你翻譯這些是不是?我會的,皇後娘娘,求你救我一命。」
我勾起唇角。
「那是自然。」
我費盡周折,便是為了此刻。
宋水韻對我有用。
我也不擔心宋水韻會造假。
她並不知道裴遠鈞是在我的指使下才死諫參她。
在她眼中,我是救了她性命的人。
一個人深陷泥淖之時,才會對伸出援手的人死心塌地。
宋水韻奮筆疾書。
娘留下的英文很少,不到一個時辰,宋水韻就全部寫完。
她將紙遞給我,仰起臉,滿是希冀:「我翻譯完了。」
我接過來。
粗略掃了幾眼,就知道她沒騙我,這確實是娘會說的話。
「可以放我走了嗎?」宋水韻道,「我,我遠走高飛。」
「可以。」
我含笑頷首,輕輕打開牢房的門:「走吧,外面有馬車接應你。」
宋水韻欣喜若狂,又帶了三分不可置信,急忙走了出來。
她看著我,還想再說些什麼:「你……」
宋水韻的話沒有說完。
她緩緩朝下看去。
一把短匕,插在她胸口。
我放柔了聲音:「你不會真以為,本宮能讓你活著走出這道門吧?」
這是元鬱手把手教我的位置。幹淨利落,一刀斃命。
我松開手,宋水韻應聲而倒。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到死也不明白,為什麼我會出爾反爾。
我將匕首抽了出來。
她太年輕,太稚嫩,不知道知曉太多秘密的人,往往要拿性命去保守秘密。
我不是菩薩心腸,不可能留下她這個定時炸彈。
我走出牢房。
夜色如歙砚中濃得攪不開的墨汁,是個沒月亮的夜晚。
元鬱身著勁裝,身負長劍,在門外等著我。
我對他稍稍一頷首。
是時候了。
15.
宮變比我想象中更輕易。
如今的前朝大臣,接近半數都為我所用。
這些人裡大多是寒門學子,鬱鬱不得志,暗中投入我外公,也就是吏部尚書門下。
我與外公的同盟,早在十八歲那年便定了。
他年逾古稀,眼神卻仍舊如鷹隼般鋒利。
我笑著問他,是如今的皇帝能令他地位更穩固。
還是本宮這個流淌著元家血脈的外孫女能?
外公長揖在地:「但為皇後娘娘驅使。」
他為我做了許多事。
包括,在魯地,孔孟之鄉,建立了第一所不需要束修的學堂。
以及,第一所女學。
很多東西我知道我這輩子都看不到。
比如母親千千萬萬遍訴說過的那個世界。
但,我種出因,我女兒的女兒,女兒的女兒,才能結出果。
總有人要踏出第一步的。
我就是那個人。
我輕車熟路地找到顧翎時,他還在殿內和兩個美人廝混。
看到我,他醉醺醺地打了個酒嗝:「梓童,你來幹什麼?」
在顧翎眼中,我一直是那個賢後。
溫婉端莊。
我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還記得元令宛嗎?」
十年前,顧翎以雷霆速度。
扳倒了謝清之,將整個謝家下獄。
謝清之何等聰明,自然知道是母親與我出賣了他。
押往大牢的路上,他一遍遍高喊。
「元氏誤我。」
「我已將那瘋婦屍身喂狗。」
屍身喂狗。
我哭著跪在顧翎身前,求他。
「陛下,求您將我母親安葬,沒有屍身了,立個衣冠冢也是好的。」
「哦?」
顧翎挑起一邊眉毛,眼神陰鸷。
「嘉娘怎麼還想著謝家人?莫非,你對他們還有感情,不是全心全意忠於朕?」
他的話像一把冰刃。
我伏在地上,渾身顫抖,緊咬了牙關。
我沒有任何依靠,任何辦法。
我隻能將血淚一起下咽,死命掐著自己手心。
讓聲音平復:「是臣女失態了。臣女對陛下的衷心,天地可證。」
顧翎滿意地笑了。
我的母親,也失去了最後一個下葬的機會。
顧翎明明可以安葬她的。
但他為了測試我的忠心,
硬要我眼睜睜地看著她死無葬身之地。
這仇,我不可能忘。
我看著顧翎的臉,森森然笑了。
「顧翎。」
我的聲音從未如此輕柔,像一隻柔軟的毒蛇。
「我是來索你命的。」
「謝嘉。」被我的話刺激到,顧翎眼神清明些許。
「你,這麼些年,我對你不薄!」
「不薄?」
我反問道:「讓我母親死無葬身之地,也算不薄?」
我沒有一天不想著殺了他。
從十年前,顧翎答應封我為後那天,他的結局,就已經注定了。
我受過的教育。
不容許我當一個依附顧翎而生,沒有任何思想的「賢後」。
我步步籌謀,就是為了今日。
顧翎咆哮一聲,撲過來要殺我。
生死關頭,他迸發出莫大的力氣,眼見就要扼住我的咽喉。
一柄匕首,貫穿了顧翎的手。
鮮血四濺,顧翎吃痛地捂著右手,雙眸猩紅。
元鬱輕輕擁住了我。
「卑職來遲了,還望娘娘恕罪。」
顧翎看著他的動作,又看看我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麼。
他瞳孔猛地縮小,每一個字都像是在牙縫中擠出來的:
「你們……」
我笑了。
「你有三宮六院,我為什麼不能有呢?」
我手撫上小腹。
「顧翎,在你臨幸妃嫔的時候,我也在與別人纏綿。」
「這個孩子,會繼承我的皇位。」
我笑意更深:「她會是,皇太女。」
這話信息量太大。
顧翎伏在地上,一時消化不了,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嗬嗬聲。
「你要當皇帝?可笑。你們女人,就該相夫教子!」
他怒意滔天,幾乎失了理智。
爬起來就要衝到我身前。
「謝嘉,就算我死,也要帶走你。」
他沒能如願。
元鬱三兩下廢了他的雙臂。
兩條胳膊軟綿綿垂下,顧翎痛苦地嘶嚎著。
我反手抽出元鬱的長劍。
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
「那便在黃泉路上,好好看著我治下的太平盛世吧。」
而後,一劍穿喉。
大魏最後一個皇帝,也是最後一位男皇帝。
悽然地死在血泊中。
我扔了劍。
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捂著臉,大笑起來。
「天下,是您的了。」
元鬱跪下,鄭重道:「陛下。」
我執起他的手,歪了歪頭:「我還是喜歡嘉娘這個稱呼。」
元鬱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
他是謝清之培養的死士,自小在謝府賣命。
小時候,我看到衣衫褴褸的他。
扭頭問娘:「他好可憐,我能給他件新衣服穿嗎?」
娘笑著摸摸我的頭:「當然可以。」
於是,我偷偷塞給元鬱一件新棉衣。
「給你穿。」
我笑著,順便在他手裡塞了塊糖:「給你吃糖。」
他眼圈紅了。
小小的他,跪了下來,對我叩首:「二十六願為小姐效勞。」
「二十六這個名字不好聽。」
我道,「你,嗯,你不如叫元鬱。」
「鬱鬱蔥蔥的鬱, 你看那邊的樹,長得多好呀。」
他又磕了個頭:「元鬱願為小姐效勞。」
他那時叫我小姐。
後來,謝首輔下獄,他帶著那些死士, 跪在我面前, 叫我娘娘。
如今, 他叫我嘉娘。
記憶裡那個小小的身影,和眼前豐神俊秀的青年,漸漸重疊。
「嘉娘。」元鬱赧然,輕輕喚了聲我的小名。
「我此生,對你忠心不二。」
16.
內閣幾位輔臣站在金鑾殿中。
徐太傅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
他開口道:「娘娘,您可以在宗室中挑選一位宗子繼位。」
「您則在龍椅後安置鳳椅, 垂簾聽政,做攝政太後。」
他斟酌著用詞:「這樣,天下看起來是宗子的,其實是您的。」
顧翎死後,我將幾位閣臣請了過來。
共同商議大事。
畢竟,天下需要一個主人。
我看向大殿中的龍椅。
古往今來,權力到達最巔峰的女性。
也不過是如徐太傅所說這般,垂簾聽政。
她們永遠永遠,都在那道珠簾後,與龍椅隔了一道簾子的距離。
卻也是無法跨越的鴻溝。
她們不能以面目示人。
哪怕群臣知道,天下是她們的天下。
世間也不容許女人將臉露出來, 名正言順地坐在龍椅上。
她們成為了「皇帝背後的女人」。
這是誇獎嗎?
我不覺得。
我也不想成為誰背後的女人。
「很好的提議。」
我笑著開了口, 而後緩緩走到上首,坐在龍椅上。
扶手冰冷的觸感,微微凸起的雕塑, 與我想象中的感覺一模一樣。
「可本宮不喜歡。」
徐太傅愣了:「這……」
「本宮不做攝政太後。」
「朕要堂堂正正的, 做皇帝。」
第二年, 我身著袞服, 頭戴十二旒,登上帝位。
我沒有繼承大魏的國祚。
而是改國號為元, 自己做了開國君主。
朝野間有反對的聲音。
宋水韻猛然抬起頭來,眼睛瞪得溜圓,面色青白。
「(東」我知道,我在青史上不可能是美名。
哈哈。
你猜怎麼著?
朕才不在乎。
我將他們資產充入國庫, 減免了百姓稅賦。
年中,我的女兒,也降生了。
元鬱抱著她的手都在顫抖:「嘉娘, 你看……」
我看著襁褓中嬰兒皺巴巴的小臉。
就如母親當年看著我。
她那麼小,哭聲卻那麼嘹亮, 生機萬千。
她會是大元下一位君主。
她會引領大元的子民, 走向那個新世界。
她會和我一起, 打破世間加諸於女子身上的枷鎖。
第五年,第八年,第十年……
女學陸陸續續開起來了。
不用束修的免費學堂也在增多。
京城的米價, 降到了兩文錢一升。
科考首次出現女子入仕。
一步又一步,堅定而穩健。
我完不成的,便留給我的女兒,女兒完不成的, 便留給女兒的女兒……
我是看不到了。
可她們會看到,她們總會看到。
那個阿娘講述過千千萬萬遍的世界。
東方紅,太陽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