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是粗鹽,而是我提煉出來的細鹽。」
「明鶴,你一嘗便知,這細鹽的味道比粗鹽好上萬萬倍。」
說完,她罕見地雙膝跪地,放聲道。
「我知道前朝有人說我是妖女,說我出身煙花之地。」
「我確實出身不好,但我不是妖女。」
「之前所作的《將進酒》,確實不是我所作,而是夢裡一個老者告訴我的。」
「包括這制鹽之法,也是他告知。」
「他說,他是三清之一的太清仙尊,而我是他座下神女,來凡間歷劫。」
宋水韻驕傲地環視四周。
大臣們都怔了。
「好,好。」顧翎大笑,「有韻兒,實乃我大魏之福。」
他大笑著環顧四周:「眾卿家都看到了嗎?韻兒不是那裴遠鈞所說妖女,而是實打實的神女。」
我呼吸一窒。
掌心漸漸沁出汗來。
我沒有想到,宋水韻會搞這一出。
提煉細鹽,再假借自己是神仙投胎,她這一步棋走得很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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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我低估了她。
顧翎十分激動,沒有人能比他更清楚細鹽帶來的收益。
他笑得開懷:「這是朕收到過最好的生辰禮物,韻兒,朕要封你為貴……不,皇貴妃。」
皇貴妃?
他瘋了?
我還沒死呢。
下方也有大臣道:「陛下,皇後娘娘仍在,怎可設皇貴妃……」
「嗯?」顧翎眯起眼,語氣甚為不悅。
「你也要插手朕的家事?」
他回首看我:「梓童以為如何?」
「你,也不同意朕將韻兒立為皇貴妃嗎?」
我能不同意嗎?
我心裡咬著牙。
面上仍然是溫柔如水,斂首施禮。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還是皇後懂朕。」
顧翎頗為開懷。
「傳旨,晉禧嫔為禧皇貴妃。」
11.
宋水韻吃到了建言獻策的甜頭,愈加張揚。
她打扮得富麗堂皇。
娉娉婷婷坐在我身側。
傲然道:「謝嘉,我早說過了,隻有我才能給明鶴助力。」
「而你,」她笑了,笑得頗為不懷好意。
「你這個出賣親生父親得來的皇後之位,也終究是我的。」
她對後位真的很執著。
綠珠壓不住怒氣,出言訓斥:「好生無禮,竟敢出言頂撞皇後娘娘。」
「頂撞又如何?」
宋水韻氣焰囂張。
「我是皇貴妃,協理六宮,陛下賜我鳳輦鸞駕,待遇與皇後並無不同。」
她直勾勾看著綠珠:「你又是個什麼東西,來教訓我?」
綠珠還想再說些什麼。
我示意她退下。
而後看向宋水韻:「你今日就是來說這些的?」
「當日你命令宮人將我掌嘴。」宋水韻咬牙切齒。
「這仇,我永世不會忘,等你被廢後,那些巴掌,我要一個一個打回來。」
她盛氣凌人。
我深深吐出一口氣,決定賭一把。
「宋水韻,」我幹脆利落地承認了:「在這方面,本宮是不如你。」
宋水韻挑高眉毛,樂不可支。
「你怕了?哈哈哈……」
我垂眸,不去看她的神情。
「這局是你贏了。」
「若陛下廢後,本宮會自請出宮,長伴青燈古佛。到時候,希望你——」
我艱難地,一字一句。
「手下留情。」
宋水韻笑得步搖亂晃。
她伸手,毫不客氣地從我頭上摘走了一支鳳釵。
這是莫大的折辱。
我低垂著眉眼,繼續道:「我知道你能為大魏做很多。」
「陛下最近,正在憂心民生之事。」
我緩緩道來:「地方豪強貪腐,坐擁千頃良田,還想著法兒避稅,百姓過得苦不堪言。」
宋水韻興衝衝地打斷了我:「這不簡單?」
「隻要打土豪……」
她眸光流轉,睨了我一眼,適時止住了話頭,轉而笑道。
「看在你說了這些的份上,我不會要你性命的。」
她意得志滿,飄然而去。
寶華宮回散著她釵環的叮當聲。
我以手撫髻,輕輕撫過被宋水韻拔了鳳釵那處。
緩緩閉上眼。
果然。
宋水韻挑了個前朝大臣俱在的好時候,公然獻策。
她驕傲得如同開屏孔雀:「我知道,陛下苦於天下民生。」
「這事若要解決,那也簡單,隻要——」
她重重吐出三個字。
「分田地。」
我長舒一口氣。
心中大石倏然落地。
在場所有人的眼神,猝然變了。
宋水韻渾然不覺。
她笑得頗為自得。
「隻要把地主老財的土地,重新分割,再分給農民,便可解這一難題。」
她細細說完,還忙不迭地補充:「這也是神仙說的。」
她也不看看,在場的所有大臣。
哪個家裡沒有百頃千頃良田?
難道都是拿俸祿買的嗎?
這一方法,無異於在朝臣、世家大族懷裡,把肉全部搶走,
還要反手給他們一個大嘴巴子。
「妖女。」
顧翎一聲怒吼,打斷了宋水韻的話。
她茫然。
顧翎從上首下來,三兩步走到宋水韻面前,一掌狠狠打在她臉上。
宋水韻跌倒在地,一手捂著臉,眼神驚慌。
「怎麼了?有,有什麼問題嗎?」
當然有了。
顧翎能坐穩帝位,本身就離不開世家大族的支持、朝臣的擁趸。
他的兄弟姐妹,那些皇室宗親。
手中的土地比起朝臣手裡的,更是不遑多讓。
你讓他從自己手裡分蛋糕出去?
不可能。
宋水韻公開提出這些,她的下場隻會有一個。
那就是死。
別說她是太清座下神女了。
就算她是太清本人轉世,說了這些話,也得死。
顧翎若是公開贊同她,也是取亂之道。
別的不說,天潢貴胄們第一個跳起來就反。
她不知道。
在這種情況下,所有的改革都不能一蹴而就。
需要徐徐圖之。
「來人。」
顧翎指著宋水韻,目光中沒有絲毫感情。
「把這妖女打入天牢,秋後問斬。」
「什麼?」
宋水韻渾身癱軟,死死拽住顧翎的袍裾
「明鶴,你不愛我了嗎?為什麼要處死我?」
「你明明還為我對抗大臣們的,你還封我為貴妃,明鶴!」
她瘋了一樣哭喊。
她真以為顧翎愛她愛到骨子裡,為她才處置那些大臣?
笑話。
顧翎是為了他的皇權。
顧翎厭惡地踢開她:「滾,朕從未愛過你。」
宋水韻倒在地上。
一臉不可置信,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她被侍衛拖了下去。
我手撫額角,心中漾起些許漣漪。
一場大戲,終於要開始了。
12.
行刑的前一天晚上,我進了大牢。
一路暢通無阻。
宋水韻被關押在盡頭。
她蓬頭垢面,囚衣已成黃黑的顏色。
看見我來,她緊緊抓住欄杆,嗓子已然啞了:「皇後娘娘,救救我吧。」
「我再也不敢跟您爭後位了,求您救救我吧。」
宋水韻啞著嗓子哭。
我拎著燈籠,在她身前站定。
深深凝視她年輕的臉龐。
「你說,你是穿越而來的?」
「我錯了,我錯了。」宋水韻眼淚大顆大顆地掉。
「我該死,我,我真的該死,我隻想活下去。」
「你看不上尋常妃嫔的位子,眼中隻有皇後之位。」
我輕聲開口:「你知曉我們都不知道的事。」
「讀過那樣豪氣萬丈的詩,想必也見過更廣闊的天地。」
「你會制鹽,懂得分田地,甚至更多。」
「那麼,你為什麼隻把眼界放在後宅陰私?」
「即使是皇後,母儀天下,也不過是依附男人而生。」
「你為什麼不想……當皇帝?」
宋水韻愣了。
她的眼淚還沒幹,掛在臉上,十分滑稽。
「我不想當啊。」
她惶惶然地哭。
「皇帝有什麼好?當皇後被皇帝寵著,不好嗎?我,我,小說裡都是這麼寫的啊?」
「怎麼到我就成這樣了?」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她哭得抑制不住。
我從袖子裡尋出一隻小巧的酒壺。
笑著,念了一句詩。
是宋水韻在我生辰宴上唱過的《將進酒》。
隻不過,這一次,我說的是它本來的模樣。
「古來聖賢皆死盡,惟有飲者留其名。」
宋水韻頓住了。
她飛撲過來,將欄杆抓得哗哗響。
「你也是穿越而來的?」
「我就說,我就說,大家都是穿越的,你饒我一命吧。」
「皇後娘娘,顧翎是你的,我再也不跟你搶了。」
「本宮可不是穿越的。」
「怎麼可能?你……」
我淡然一笑。
「但本宮的母親,來自未來的中國。」
13.
如果宋水韻長了腦子,費心思打聽。
沒準能打聽到一樁陳年的後宅舊事。
吏部尚書的庶女,翰林學士謝清之的妻子元令宛。
婚後第四年,突然患上了瘋病。
還被謝清之親手打斷了一條腿。
元令宛,就是我的母親。
婚後第五年,她生下了我。
謝清之一看是個女兒,當即撇嘴走了,連樣子都不裝。
那時候,翰林夫人有瘋病這件事人盡皆知。
謝清之沒休了她已是仁至義盡,又怎麼可能對她有好臉色。
元令宛虛弱地抱著我。
「這孩子……便叫家……」
「jia?」婢女問道,「夫人,哪個 jia?」
元令宛看著哭鬧的我,輕輕笑了一下。
「嘉獎的嘉。」
等我長大才知道。
是回家的家。
我長到六歲,在府中沒見過幾個好臉色。
下人們捧高踩低,幾個姨娘生了兒子,得意洋洋,對娘和我終日惡語相向。
還說她是不會下蛋的母雞。
我總是一頭撞向姨娘:「不許你說我娘。」
為此,沒少吃了苦頭。
七歲時,家裡其他兄弟姊妹都開了蒙。
有的連詩都會做了,謝清之才想起為我找個女先生。
學些《女德》《女誡》,識得幾個字便是。
娘拖著一條殘腿,對他施了個標準的禮,揚起一抹淡笑。
「夫君,讓我來教嘉娘吧。」
謝清之皺起眉頭:
「就你?你個瘋婆子。」
「我在閨中時,也是學過這些的,教起嘉娘足夠了。」
她柔柔地說:「橫豎我在府中也無事。夫君放心,那瘋病,已經好了。」
我抱著娘的腿,一迭聲地喊。
「我要娘教我。」
謝清之反正不上心,痛快地答應了。
「那便你來。」
「女兒家,胡亂認幾個字就行了。」
娘緩緩應了聲。
過幾天,她遞給我一本手抄的《女德》。
我仍記得那是個豔陽高照的晴日。
她屏退下人,將我抱上床榻,手把手攤開那一本《女德》。
「嘉娘最乖了。」
她看我的目光中盛滿柔和,又像是透過我,在看什麼東西。
「跟娘讀書好不好?」
陽光灑進來,為她的臉龐鍍上一層金邊。
我點點頭。
一字一句地,跟著娘讀了起來。
「婦女解放,與人類解放互為依託……」
就這樣,我學完了《女德》《女誡》《女訓》。
日子一年年過去。
謝清之的官也越做越大。
我十三歲的時候,他坐上了首輔之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然而他的野心,遠遠不止於此。
龍椅上坐著的,是十幾歲的少年皇帝。
稚弱不堪,一擊即倒。
謝清之權傾朝野,朝中上下,皆在他掌控之中。
他劍履上殿,入朝不趨。
他陰養死士三千,散在人間。
閣權最鼎盛之時,也是我十七歲那年。
謝清之執一把削鐵如泥的長劍,在家中大笑,低呼。
「身懷利刃,殺心自起。」
身懷利刃,殺心自起。
我站在曲折回廊後,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過幾天,娘把我叫到房中。
她開門見山:「謝清之想當皇帝。」
她聲音放得很輕,面上帶笑:「嘉娘,若他當了皇帝,絕對沒有我們的好果子吃。」
謝清之最厭惡娘和我。
他若登基,我們的慘淡下場可以想見。
畢竟,在宮變時,死一兩個人,也不是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