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一畢業我就嫁給了霍執。
陪他從負債累累的窮學生到江城小有名氣的律師。
兩年後我生下了霍慕轄。
霍慕轄和霍執很像,沉默寡言,跟我也算不上親近。
直到有天早上,我失手打碎了他們倆的杯子。
霍執皺著眉頭不耐煩道:「你怎麼連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好?」
霍慕轄盯著滿地狼藉,臉上難得露出遺憾:「這可是洛洛老師送給我和爸爸的禮物!」
我忽然覺得有些累了,當晚提出離婚。
霍執連頭都沒抬:「不用跟我鬧,孩子的撫養權我不會給你的。」
他好像篤定我會因為霍慕轄妥協。
我點了點頭:「好。」
本來就沒想要。
1
霍執猛地抬起頭,臉上有些震驚,卻又馬上恢復了以往的面無表情:「你想離婚我不會挽留你,可你確定你考慮清楚了?」
我把行李搬到車上,瞟了眼躲在門後的霍慕轄,平靜道:「你是律師,你寫的離婚協議,就算我想要反悔,也沒有機會不是嗎?
「共同財產我就不要了,就當我給小轄的撫養費,這輛車我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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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執突然拽住了我的車門,語氣不穩:「陸夏,如果你是因為我接了洛暇的官司要和我離婚,沒有這個必要。」
我用力地拉過車門——
紋絲不動。
他深吸了一口氣,有些煩躁:「我說過我是個有職業操守的律師,我要對我的案子負責。」
原來直到現在,他還是覺得問題出在我身上。
我對上他的視線,質問道:「霍執,你如果真的像你自己說得那麼堂堂正正,為什麼要等我發現了才告訴我?又為什麼在我發現之後還要指責我亂進你的書房?」
我隻是照例進去打掃衛生,不小心看到了而已。
這些年來,他散在桌上的案子本來就不是秘密。
但那次他卻大發雷霆,怒斥我不尊重他。
看他不說話,我繼續道:「你問問你自己,你霍執真的沒有半點私心嗎?」
他怔愣了片刻,很快就反應過來:「那天我頭有些不舒服,對你的態度是差了一些,可後來我道歉了……」
道歉了?
那天霍執朝我發了好大一通火,我的兒子霍慕轄就站在門口,冷臉看著書房裡的一切。
「媽媽,你不尊ṭü⁼重爸爸的隱私,洛洛老師就不會這樣。」
第二天一早,他帶著霍慕轄出門前,給我留下了一句「晚上我會早點回來」。
這就是他所謂的道歉。
而我為他們準備的早飯,擺在幾淨的餐桌上。
父子二人一口未動。
我看著他那副不理解的表情,忍不住嗤笑了一聲:「這兩年來,慕轄上學一直都是我接送,學校裡的親子活動你一次都沒有參加,更別說什麼興趣班了。
「霍執你告訴我,你現在天天這麼積極地接送,是為了什麼?」
院子裡瞬間一片寂靜。
我愛過霍執,霍慕轄更是我曾經的全部。
可人是會累的,心是會死的。
那個在法庭上口若懸河的霍大律師,此時此刻竟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陸夏,這些不過是芝麻大的小事。」
我闔了闔眼,說不出的疲憊席卷而來:「每一件都是芝麻大的小事,可滿地的芝麻,任誰都會撿到崩潰的。」
這一碗夾生的米飯,我咽了又咽,終於舍得吐了。
車緩緩駛出大門,霍慕轄連一聲「媽媽」都沒有。
而我,也不必再回頭看他一眼。
哪怕我曾為了他扎了一針又一針的保胎針,為了哄他睡覺整夜整夜抱著他,連自己的產後抑鬱都顧不上。
2
我和霍執結婚八載,生下霍慕轄六年。
令人豔羨的三口之家走到今天這一步,連我自己都有點不敢相信。
這一切都是因為半年前霍執接到的一個離婚官司。
委託人是他的大學初戀——洛暇。
當年霍執是法學院清越端正的貧困學霸,而洛暇是對他窮追不舍的文學院院花。
他們肩並肩走在校園的梧桐大道上,談著每個人在青春裡都會羨慕的戀愛。
而我埋在心底的一往情深就像是一個笑話。
後來聽說是洛暇父母不滿霍執的出身,去法學院大鬧了一場。
大概是太過美好的事物終究不會有好結局,他們還是走散了。
那時的我為了排解心中的鬱悶經常在音樂教室彈琴,偶然有一天發現坐在隔壁教室的霍執。
他說他很喜歡我的琴聲。
我欣喜若狂,哪怕人家隻是喜歡我的琴聲而已。
日子有條不紊地向前,和他獨處的每一段時光我都異常珍惜。
可我始終不敢流露出半點心意,生怕他知道後會對我避之不及。
我小心翼翼地喜歡著他,因為暗戀而變得膽小怯弱。
有膽量和他喝酒暢談,為了讓他早點忘記洛暇甚至為他牽線拉媒。
就是沒膽量告訴他我喜歡他。
直到大四那年,我獨自從校外回來,被一群混混攔在了巷子裡。
霍執護在我的身前,棍子一下下毫不留情地揮在他的身上。
被學校保安發現的時候,他背後的血早已滲透了平日裡白色清爽的短袖襯衫,勁瘦的雙臂死死抱著我。
昏迷前,他和我說:「別怕,我會保護你。」
醫院的那一夜很漫長,我貼在他的耳邊,仔仔細細訴說著自己對他的喜歡。
他答應了。
我們走到了一起,走進了婚姻的殿堂。
可我沒想到八年後,洛暇還會出現在我們的生活裡。
更沒想到的是,她成了我兒子霍慕轄的班主任。
這件事,霍執比我先知道。
洛暇見到霍慕轄的第一眼,馬上就去翻了學生資料。
霍執接到電話時,另一頭的女聲哽咽道:「難怪有故人之姿,原來是故人之子。」
所以霍執才會在霍慕轄開學之後一直堅持接送。
他根本不是出於對孩子的虧欠,而是因為每天都想見到那個人。
要不是霍慕轄說漏嘴,我甚至都不知道。
我天天擔心這對父子沒吃早飯會餓著,一直吃漢堡會不健康。
結果他們每天早上都趕著去另一個女人家裡一起用餐。
曾幾何時,我也曾幻想過三人四季。
可如今的現在,早就不是當初的將來。
3
我換了個新手機,買了一張去往 F 國的機票。
這個周末,我很喜歡的畫家在那裡有一個畫展。
為了他們父子倆,我從結婚後就沒有再單獨出門旅遊過。
三個人的旅途往往讓我更加身心俱疲。
所有的行程我負責安排,而他們隻負責抱怨。
「行程排得這麼滿,跟你出門比我上班還累。」
「寺廟有什麼好去的?什麼同心鎖護姻緣你也信?」
「我還想要去植物園,媽媽為什麼這都沒有安排好?」
「媽媽什麼都不讓我吃,我最討厭媽媽了。」
……
再回頭看時,細節裡全是答案。
這一趟我足足玩了近兩個月,幾乎走遍了 F 國。
塞納河的晚風,杜樂麗的詩意,蒙馬特高地的溫柔暮色,盧浮宮裡承載的燦爛歷史。
熱鬧的街角巷口,提琴聲被風散開,一如電影一幕不疾不徐地轉場。
以前山川江海都是他們父子。
現在山是山,海是海。
回酒店時,我看到了自己的畫。
不少人圍在那幅畫前,用最浪漫的語言誇贊。
我看著鏡子裡那個生動鮮活的自己,突然從這段失敗的婚姻裡抽離而出。
要像一座山。
我要像一座山,既滿生著芳草香花,又有極堅硬的石頭。
為我自己,盡我所能,也敬我所不能。
飛機剛剛落地,原來的那個手機上全是霍執的未接電話和信息。
【接電話。】
【陸夏你到底在鬧什麼?現在回家道歉我還能原諒你。】
【我上次開庭戴的灰色領帶放在哪裡?】
【小轄發燒了,你平時給他吃的什麼藥?】
【陸夏你不接電話是什麼意思?就算離婚了小轄也是你的兒子!你在法律上依舊是他的媽媽!】
【醫生說小轄的咳嗽從小開始就很難好,你到底是用了什麼辦法?】
【陸夏,我快瘋了!你人呢?】
……
回到家後,我發了條信息:【三皮水。】
還記得我第一次熬這個水給霍慕轄喝的時候,他還很聽話。
一勺接著一勺,咳嗽聲越來越少了。
最後一次給他熬這個水,他板著一張臉揮掉了我手中的碗:「洛洛老師說了,這些都是偏方,媽媽你笨死了!」
滾燙的湯水灑在手上,我隻當他是不懂事。
重新端出一碗,我忍著痛安撫他:「小轄要相信媽媽,喝了就不咳嗽了。」
可他卻絲毫不接受,轉身跑回了房間:「我才不喝這些垃圾。」
我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
霍慕轄的這副樣子像極了最近應酬回來的霍執。
當我把溫了一次又一次的醒酒湯端到他的面前時,他冷漠地推開我的手:「我不喝這些。」
往上翻了翻聊天記錄,密密麻麻的一片綠色。
【小轄第一天上幼兒園,你有空和我一起送他過去嗎?】
【今天在市場上買到了很新鮮的蝦,你要不要回來一起吃飯?】
【還在開會嗎?我給你送些吃的吧。ťú₈】
【工作再忙也要好好休息,桌上的維生素記得吃。】
……
而霍執,這兩年回我的信息,都沒有這兩個月發的多。
更別說他主動找我的信息了。
寥寥無幾。
4
信息不過發過去一分鍾,霍執的電話馬上就打過來了。
他的聲線有些啞,像是很久沒有睡好覺了:「陸夏,你終於接電話了,我現在又要忙工作,又要照顧小轄,你趕緊回來陪他。」
我放下手中的畫筆,盡量保持平靜:「霍執,我也很忙。
「我和你已經離婚了,你需要保姆可以再叫一個,我有我自己的事情——」
「除了我和小轄你還能忙什麼?你別跟我說什麼你在上班!」
霍執有些急躁地打斷我的話。
我強忍著怒火,一字一頓:「我忙什麼是我的事情,不需要和你交代,還有霍執,你一個離婚律師,知道『離婚』這兩個字的意義吧?
「相看兩厭才會離婚,希望不再有交集才會離婚,所以別來打擾我了,真的很煩。」
我掛斷了電話,直接將他的手機號碼拉黑。
可我沒想到霍執也有對我執著的時候,換了一個又一個手機號碼打來找我。
我偶爾接聽的時候,還有霍慕轄不情不願的聲音。
「媽媽,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正好在籤合同,隨口道:「爸爸和媽媽已經離婚了,不會再回去了,如果你有事可以先找爸爸。」
「ƭųₜ都不回來?」霍慕轄的聲音有突然的驚喜,「那洛洛老師可不可以當我媽媽——」
電話突然被人接走,裡面傳來霍執慌亂的聲音:「孩子還小不懂事,你不要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我沉默了片刻,突然開口:「霍執,當年你給他起名霍慕轄,這個『轄』是『洛暇』的諧音吧。」
手機的另一頭甚至傳來了呼吸發顫的聲音。
「陸夏。」他輕聲喊我的名字,「慕轄是我們的孩子,你非要揪著這些事情不放嗎?」
我扯了扯嘴角,心裡莫名覺得可笑:「霍執,因為被迫吞下委屈的是我而不是你。」
每次接過他手中的衣服,聞到他身上屬於其他女人的香味,忍下來的是我。
每次看到副駕駛上偶爾留下的女性用品,忍下來的是我。
每次聽見我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因為其他人的挑撥,一次次抱怨我時,忍下來的依舊是我。
那天被我不小心摔碎的杯子,是洛暇送給他們的禮物。
一套三個。
剩下的那個在她的辦公桌上。
我不相信霍執不明白洛暇送這杯子的寓意。
所以當他們父子同時向我發難時,我的忍讓便全部失去了意義。
電話那頭的聲音頓了頓,三秒鍾後:「洛暇她……她的官司已經快結束了。」
我扯了扯嘴角,諷刺道:「怎麼?要我給她開香檳慶祝嗎?還是要給我遞喜帖?」
官司結束了,其他事情也該開始了。
「陸夏,你到底還要鬧到什麼時候?」
霍執的口氣很無奈,像是在數落我的不懂事。
我想都沒想地掛斷了電話,繼續拉黑。
筆下的這幅畫隻差一個收尾了。
5
秦桑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好在準備晚飯。
她是我的經紀人兼發小。
進門時她拿了一瓶香檳,慶祝我終於脫離苦海。
「講真,你這樣一個天才畫家給那渣男洗手做湯羹,連哈尼都直搖頭。」
多年前那個聲名鵲起隨之又陷入沉寂的青年畫家夏鹿,就是我。
陸夏,夏鹿。
我躺在沙發上,墊高了枕頭:「哈尼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