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冬節,三味齋今日也還開張,不少人家在今日都會買些平時舍不得吃的糕點回家,蕭止戈不便露面,便報了幾個糕點名字,叫車夫去照著買。
今日在鋪子裡的正是從前常接待蕭止戈的掌櫃,聽車夫報了一串熟悉的點心名字,心裡頭就跳了一下,再伸脖子朝外張望一眼,卻隻瞧見一輛不起眼的馬車。他心想北戰王如今都是皇帝了,應該不至於再吃這坊間的小點心,便搖了搖頭繼續包糕點,包好後又樂呵呵地添了幾塊新鮮口味的點心進去做添頭。
車夫將包好的點心送過來,蕭止戈又讓車夫轉道去買松子糖。那買松子糖的糖鋪,是一對老夫妻所經營,做的松子糖甜而不膩,果仁也放的多。隻是他們過去時,糖鋪卻沒有開張,想來是回家過節去了。
安長卿拈起一塊糕點咬了一口,笑道:“別人都趕著回家過節去,倒是陛下著急往外跑。”
蕭止戈就著他的手將剩下半塊糕點吃了,方才道:“雁王不回家,朕可不就得追出來?”
安長卿輕輕“哼”了一聲,不與他爭辯,眼睛轉了轉,便叫車夫往善堂行去。
邺京是繁華之地,如今又是冬節,家家戶戶都點了燈,街道上雖然冷清不少,但兩側房屋的窗戶裡都透出融融暖光,並不顯得蕭條。
馬車行過長街,又轉入另一條巷道,便能瞧見並排而建的善堂。
善堂是徵用了廢棄的宅邸所擴建,宅子前頭又搭了草棚,草棚前頭放著兩個大火爐,火爐上架著大鍋,鍋中正冒著嫋嫋熱氣,隱約還能聞到甘薯的香味。
此時天色已晚,有屋頂遮身的百姓這個時候都在家中與家人團聚,隻有少數無家可歸之人,便湊在善堂的火爐附近,一邊取暖,一邊捧著甘薯小心地吃著,臉上是滿足的笑容。
他們的馬車就停在巷子口,遙遙看著善堂方向。安長卿嘆道:“不知道別地的百姓能否像這樣過個好節。”
雖然政令都送達了地方,但總難免擔心地方官員屍位素餐或者陽奉陰違,不按令行事。
蕭止戈拍拍他的肩膀,聲音微沉道:“今年尚未可知,但再給我兩三年時間,必定叫百姓們豐衣足食。”
兩人將城裡城外的善堂都暗中視察了一遍,到了戌時方才回宮中。
乾正宮中,蕭安珩與蕭安珠正鬧騰著不肯睡覺。兄妹倆睡著前爹爹們還在,一覺醒來卻沒見著人,不管怎麼哄都沒用,就哇哇地哭著找爹爹。
汪昱和韓彰瞧見他們倆簡直像是瞧見了救星,一人一個將太子和隋珠公主抱過來,苦著臉道:“太子和公主殿下睡醒了就在尋陛下和王爺,奴婢們怎麼哄都哄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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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長卿挑眉,湊過去一看,就見兄妹倆都是幹打雷不下雨,眼裡一點眼淚都沒有。蕭安珠一瞧見他就止住了哭聲,伸著小胳膊嫩生生地說:“爹!爹!抱抱。”
蕭安珩反應慢一些,但也停了啼哭,嘴裡附和著:“抱抱。”
安長卿要伸手去接,蕭止戈卻一手一個抱了過來,手臂還上下顛了顛,頗為不滿地對蕭安珩道:“妹妹哭就罷了,你堂堂太子,怎麼也跟著哭鼻子?”
蕭安珩茫然地看著他,嘴巴癟了癟。蕭安珠人小鬼大,也不管聽沒聽懂,在邊上一通咿咿呀呀地瞎起哄。
蕭止戈偏心的明目張膽,越看小女兒越覺得玉雪可愛,忍不住在她小臉蛋上親了一口。蕭安珩大概終於明白自己被冷落了,不太高興地扭扭身體,朝安長卿伸著小胳膊,嘴裡不住叫“爹爹”。
“你就會欺負你兒子。”安長卿將委屈得不行的蕭安珩接過來,沒好氣道。
“這怎麼叫欺負他?堂堂太子,自然要穩重些,怎麼能跟妹妹爭寵?”蕭止戈理直氣壯地將女兒頂在肩膀上,讓她騎大馬。
安長卿毫不客氣地對他翻了個大白眼,還來得及說話,就見蕭止戈身體一僵,然後說:“安珠你是不是尿了?”
蕭安珠:“駕!駕!”
旁邊伺候的乳娘連忙上前查看,頓時面色就有些發白,顫聲道:“陛下恕罪,這……公主殿下確實尿了,奴婢這就給殿下換衣裳……”
蕭安珠第一次騎大馬,就尿了她父皇一脖子。
“該。”安長卿抱著蕭安珩不厚道地笑,又叫乳娘帶蕭安珠去換尿布和衣裳。
蕭止戈咳嗽一聲,捏了捏女兒的臉蛋,故意板起臉問:“小壞蛋,敢尿你父皇,下次還敢不敢了?”
蕭安珠睜大了眼睛,腳用力蹬了蹬:“駕!”
皇帝陛下臉色都是青的。安長卿忍笑催促他去沐浴更衣,旁邊的宮人想笑不敢笑,壓著笑意垂下了頭。
***
冬節罷朝三日,蕭止戈難得空闲,便在乾正宮裡帶孩子。
他也不知道打哪裡聽來的說法,說娃娃要從小抓起。這日沒事,就將太子圈在懷裡,尋了本治國綱要給他讀。說是要從小耳濡目染,大了才能成為明君,接過他的重擔。
蕭安珩靠在他父皇懷裡,大眼睛可憐的眨巴眨巴,昏昏欲睡。安長卿哭笑不得,見他念得開心,也隻能由他去。
兩人正哄著孩子,就見韓彰匆匆從外頭進來,屏退了伺候宮人,低聲稟報道:“陛下,雁王,莊子那邊傳來消息,說人快不行了,約莫撐不過今晚。”
他說得隱晦,但能這麼稱呼的,隻有廢太子蕭祁桉。
逼宮謀逆失敗後,蕭祁桉被蕭止戈所擒。後來蕭止戈登基,對外宣稱太子弑父殺君,罪不可恕,已然伏誅。但實際上,卻暗中將他關在了城外一處莊子上,而主動請求去照顧他的人,正是曾經被打發到寺裡帶發修行的前廢太子妃蔣筱情。
蕭止戈曾說過,不會輕易叫蕭祁桉死了,如他這般以虐待他人取樂的畜生,就該自己親自嘗一嘗這諸般苦痛。
他不知道蔣筱情與蕭祁桉之間有何恩怨,但他知道蔣筱情恨蕭祁桉入骨,他所做的事情,不過是順應了蔣筱情的請求,將他們兩人養在了城外莊子裡。莊子上有人看守,亦有幾個粗使奴僕伺候起居,但那些奴僕隻聽從蔣筱情一人差遣。
將人丟過去後,蕭止戈便沒再關注那邊的消息,沒想到不過兩三個月,蕭祁桉就撐不住了。
“出了什麼事?蔣夫人呢?”蕭止戈問道。
莊子上的事都是交給韓彰在處理,他道:“聽說昨日冬節,蔣夫人思念小產的孩子心中悲痛,下手狠了一些,動了鞭子……後頭又讓人在外面凍了一宿,今天白日裡就發起燒來,大夫看過,說虧得太厲害,怕是救不回來了……蔣夫人倒是一切如常,隻是託人傳話,問陛下要不要去看看,若是不看,等人死了,她便一把火燒了。”
要不古人怎麼說最毒婦人心呢,對於蕭祁桉,蔣筱情當真恨不得生啖其肉。那許多折磨人的法子,連他這個閹人聽著都覺得膽寒。
蕭止戈沉吟片刻,道:“備車駕,朕去看看,別驚動了旁人。”
韓彰明白他的意思,便退下去準備。
“我同你一起去。”安長卿道。
蕭止戈頓了一下,最後還是點點頭,與他一同去了城外莊子。
莊子地界偏,遠遠瞧著就透著一股蕭索勁兒,馬車低調地進了莊子內,就見蔣筱情已經在堂中候著了。她素衣荊釵未施粉黛,神情瞧著比從前冷淡許多,沒有故作的端莊大方和完美笑靨,看見了蕭止戈與安長卿,隻福了福身見禮,道:“人在偏房裡。”
兩人點點頭,便被下人引著去偏房。
偏房裡空曠陰暗,隻有一張床和一個桌子,連暖爐都未生。病重的蕭祁桉就躺在床上,四肢被繩索縛在床柱上,不甘地睜大眼喘著氣——大夫未得到命令,並沒有給他醫治。
蕭止戈站在兩步遠處看著他。蕭祁桉已經瘦脫了形,露出來的手臂腳踝上還有新鮮鞭痕和陳舊傷痕。驟然看見蕭止戈與安長卿,他竭力瞪大了眼睛,掙扎著出聲:“那賤人要殺我!你不是說不會讓我死嗎?我還不想死……你、你給我找大夫來,我不想死……”
他的嗓音也變得嘶啞難聽,像是嗓子受過傷。
蕭止戈冷眼看他垂死掙扎:“你如今的模樣,倒與你的德行相配。”
從前的廢太子,端的是清風朗月,翩翩佳公子。便是將他做下的惡事宣揚出去,有人看著他那一張端方溫和的臉,或許還會生出疑問,這些惡事,當真是他做的嗎?
——人面獸心不外如是。
如今他瘦脫了形,眼眶深陷,颧骨高.聳,四肢細瘦伶仃,倒比從前的模樣更襯他。
蕭祁桉噎了一噎,忽然毫無預兆地發起狂來,他似野獸一般嘶吼:“你以為你又比我好到哪去?!你把我丟給那個賤人折磨!她就是個瘋子!你又比我好到哪去?啊?”
他吼著吼著又嚎哭起來:“她就是個賤人!瘋子!她竟敢那麼對朕!朕不會放過她的!”
他雙.腿不停踢蹬著,蓋在身上的被薄被踢開,被子底下已然被尿湿的褲子勾出清晰明顯的凹陷輪廓,安長卿掃了一眼便蹙眉挪開了目光。同是男人,他自然看出來蕭祁桉現在的不同——他已然被去了勢。
難怪他會瘋成這樣。隻是安長卿卻一點都不同情他。他為了自己一時快活,以虐殺女子取樂時,便該想到會遭到報應。
蕭祁桉的下場比他所能想象的更為悽慘,蕭止戈略微滿意,有些嫌惡地收回目光,便同安長卿一起準備離開。身後的蕭祁桉哭嚎道:“不許走!你們幹脆殺了我,我不要再被那個賤婦折磨了,殺了我啊……”
兩人都沒有回頭,踏出這道門檻,便有下人關上了房門,隻蕭祁桉瘋癲的聲音依舊傳了出來,他又不想死了,哀求蕭止戈給他尋個大夫……
蔣筱情就候在外面。蔣家當初隨蕭祁桉造反,男丁被斬女眷流放。如今留在邺京的,反而隻有當初成為棄子,明為被送進寺裡帶發修行,實則準備秘密處死的蔣筱情。如今被莊子裡的下人稱一聲蔣夫人。
蕭止戈並不準備多留,隻是如今蕭祁桉將死,蔣筱情也該有個去處。蔣筱情其實並算不上全然的無辜,隻是她為了報復太子,給蕭止戈提供了不少消息,所以蕭止戈投桃報李留她一條命。若是她願意,可以隱姓埋名遠走他鄉,過上普通人的日子。
“蕭祁桉的屍體亦交給你處置。之後,你便隱姓埋名,離開邺京吧。”蕭止戈這麼對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