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心蠱的解藥,像是一把鑰匙,放出蕭蘅心裡壓制已久的猛獸,牢籠一開,誓要撲向楚昭遊不松口。
窺見天光的猛獸可不會管鑰匙真假。是真的,為他抵擋一切風雨,鎮守山河;是假的,靠近籠子假裝開門的人也會被撕碎吞下。
蕭蘅看著唇紅齒白的楚昭遊,眼前這個人每一寸眉眼都長在了他心坎上,一言一行都是他喜歡的樣子。
他是如此珍重而隱秘地愛著護著,怕他磕著碰著,傾盡所有,甚至怕自己死後江山不能安穩五十年,保他一生無虞。
在過去屢次爭吵中,攝政王學會了讓步,哪怕是這種情況,他也願意給楚昭遊再一次思考的機會。
楚昭遊無端覺得攝政王的目光克制而兇狠,不太像高興,他緊張地抿了抿唇,“朕說的是實話。”
“先帝的地宮被人炸開時,屍骨也被張太監從棺椁裡拖了出來,朕在地上看見了一個鐵盒,裡面有個銅卷,寫了關於合心蠱的事。”
蕭蘅反應極快:“他怕我鞭屍,留了些東西求情?”
蕭蘅眸色一涼,狗皇帝對自己的屍骨倒是護得緊,可惜他怕髒了手。
話說一半最真,楚昭遊開始編造:“是的,銅卷上說,如果攝政王看了解法,就得讓先帝入土為安。合心蠱的解法附在後面,是一張藥方,朕背下來了。”
蕭蘅盯著楚昭遊的眼睛,仿佛一眼能看透他有沒有撒謊,“距離你看見解法,半個月過去了,如果今天不是出了苗若秋的事,那陛下你——”
是不是不打算說出來?
“沒有!”楚昭遊否認,“隻是藥方上有很多朕不認識的藥材,朕覺得奇怪,讓陸淮善先幫忙找一下。”
蕭蘅垂眸評估了一下,直覺這一句就沒有上一句可信度高。
他忽然劫起楚昭遊,幾下掠到了書房上空,穩穩地停住,把楚昭遊放下來。
他攤開一頁紙,毛筆蘸了墨,遞到楚昭遊手裡:“寫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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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不給楚昭遊思考的時間。
楚昭遊拎著筆,心裡犯難,他知道的藥材名並不多,唯一記得的藥方,就是太醫院給的宮廷止吐秘方。
他靈光一閃,下筆如有神。
憑什麼就朕喝止吐藥,多突破下限的東西,你攝政王也給我嘗嘗。
楚昭遊報復性地默寫孕婦止吐配方,但也沒有傻到完全照搬,寫了前面幾行藥材之後,他就開始瞎編了。
“玉米棒、地瓜葉、馬鈴薯莖……”
這些尚未引進大楚的重要農作物,楚昭遊一直想找個機會說出來,也算他能為大楚百姓做的一點微薄的貢獻。
蕭蘅:“你再編一個試試。”
楚昭遊跳腳,朕怎麼就編了,這明明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真的有,那上面還畫了他們的樣子!”楚昭遊又拉過一張紙,把記憶中的農作物一一畫了出來,生動形象,若是遇到了,一看便知。
喝完止吐藥,再吃一個烤地瓜它不香嗎?
朕完全是為了攝政王考慮!
“銅卷上面記載,這些藥材並非珍稀,隻是不在大楚本土生長,需要遠渡重洋,去海外尋找。朕聽說沿海商人經常出海,將這些圖大量印刷,分發至每一條商船,重金懸賞,半年之內必有消息。”
蕭蘅眼神復雜,楚昭遊編得有模有樣,連圖都有,看得出這幾種藥材都有其特殊之處,不像憑空想象而來。
楚昭遊相信,若是攝政王下令尋找,發動群眾的力量,隻要這個世界存在這些物種,很快便能有消息。
有一個算一個,也算造福百姓。
“行,本王立刻將這些圖送往沿海。”蕭蘅將楚昭遊的藥方抄寫一份,連帶那些圖一起交給暗衛。
楚昭遊見攝政王還是將信將疑,下血本道:“若是攝政王合心蠱發作第二次,朕隨你處置。那天朕打開鐵盒,那麼多龍威軍都看著,你大可以抓一個問問。攝政王,能不能信朕一次?你我立場不同,但朕可從來沒想過害人。”
蕭蘅看著楚昭遊認真執拗的眸子,心裡的某個角落忽然松動了一下。
他一直忽略了一件事。
楚昭遊是和他爭吵之後,才去的皇陵,那次因為趙夫人說立後的事,吵得兇,他從來沒見過楚昭遊那麼生氣,甚至以為他們就要這樣僵上幾個月。
可後來去皇陵找楚昭遊,他半夜闖入寢室,強行要和楚昭遊睡一張床,小東西態度突然軟化,沒生氣沒發火,第二天還幫他去借衣服。
蕭蘅恍然,難怪那天晚上的楚昭遊看著有些心虛,想來是剛剛得知先帝給他下了合心蠱,心裡愧疚,理解了他的苦處。
楚昭遊這算是在親生父親和攝政王之間,選擇了站在他這一邊了嗎?
會對謝朝月說出“你應該去感謝攝政王”的楚昭遊,果然不曾讓他失望。
忽然間,所有的仇恨消逝幹淨,曾經恨之入骨的先帝,隨著這一認知,變得微渺如塵埃。
攝政王所求不多,所顧不多,算來算去,求的是楚昭遊,顧的也是楚昭遊的看法。
臉頰一痛,楚昭遊輕嘶一聲,攝政王為什麼老是捏他的臉?
難道朕胖在臉上了?
沒有啊,今早照鏡子時還是玉樹臨風英俊瀟灑的。
楚昭遊回宮的時候有點愁,本來打算去宮外背首《江南好》,暗示自己想下江南,被苗若秋一打岔,目的沒達到,還被迫圓了一個謊。
朕說了這麼多謊,遲早得崩,他要趁早做打算。
還能找什麼理由長時間出門?
楚昭遊天馬行空地想,如果他說,替先皇贖罪,親自去沿海給攝政王找解藥,這個借口攝政王會不會感動地淚流滿面?
楚昭遊一邊思考,一邊進食,趁沒人伺候,緊張地摸了一把肚子。
崽啊,你可長慢點吧,衣服都遮不住了。
楚昭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更加緊張地進食。
他最近喜歡上吃枇杷,二月的枇杷果還沒完全熟透,但貴為天子總能吃到第一批成熟的枇杷,楚昭遊也不挑,酸的甜的都能吃。
很多時候,酸的更討他歡心。
枇杷酸甜生津,可以止吐預防風寒,乃是開春第一果。自崔庚把陛下喜歡枇杷這一點記錄在案後,枇杷從遠一點的南邊運到京師,第一站首先供應福寧殿。
楚昭遊心裡唾棄自己,什麼一騎紅塵妃子笑的詩他也背過,怎麼能如此墮落。
他熟練地剝著果皮,露出橙黃的果肉,去核扔進嘴裡。
朕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剝皮了。
三天後,他的指甲縫被果汁氧化染成了褐色,宛若一個樸實地道的農民。
蕭蘅最近時常請楚昭遊吃飯,知道的,以為他在追求楚昭遊,不知道的……比如楚昭遊,他就覺得攝政王居心不良。
山珍海味的頻率總是與體重成正比。
二月下旬,宮人都卸下厚厚的冬裝,改為較為輕便的春裝。
楚昭遊看著薛公公手裡嶄新的樣式精美的春季龍袍,抱著自己雙層加絨加厚的舊衣,留下懺悔的淚水。
“乍暖還寒,最難將息。”楚昭遊掙扎,“衣不如舊,朕覺得自己最近有得風寒的預兆。”
薛公公看著楚昭遊紅潤的臉龐,清亮的嗓音,陷入為難。
崔庚在一旁記錄:“陛下日啖三斤枇杷,美名其曰預防風寒,今日偶感風寒徵兆,可見枇杷無用,乃以訛傳訛,福寧殿應當稍減枇杷果供應。”
楚昭遊假裝沒聽見崔庚拆臺。
他發現了,崔庚此人,當真是一點君臣情都沒有,就是徹頭徹尾的攝政王的奸細。
當他崔庚激他幹某件事時,一定有陰謀。
楚昭遊寧可放棄枇杷,也不能放棄加厚龍袍。
他偏不換,走到崔庚面前,搶過筆,把上面那行“減少供應”劃掉。
朕隻是想多吃幾顆枇杷而已,又不是什麼山珍海味。
說起這個,攝政王最近打著請朕吃飯的由頭,瘋狂支出伙食費,好像換了個人似的,有時候楚昭遊懷疑蕭蘅是不是得知自己中蠱有救,心態上揚,胃口大開,一下子從無欲無求到重口腹之欲。
自己吃就吃吧,為什麼拉他當幌子!
朕雖然每次赴宴吃得多,但內心是極不情願的。
換衣季節給了楚昭遊一點危機感,他決定再也不和攝政王吃飯。
楚昭遊吩咐:“朕覺得這裡才是真正應該削減開支的地方。以後攝政王在宮裡用膳,隻需要準備一人份即可。朕要節衣縮食一陣,祈願今年風調雨順。”
崔庚:“……”
攝政王吩咐,讓陛下穿那套新的龍袍,與他共同用膳。
原因他一小官也不敢多問,反正據他觀察,攝政王今日穿的衣服,和薛公公手裡那件,除了顏色和胸前那片紋飾不同,樣式以及袖口邊緣繡樣,那可是一模一樣!
崔庚激|情寫下小論文,現在有些惶恐。
不換衣服就算了,怎麼還不肯一起用膳了?
楚昭遊不知道崔庚心裡想得比他還多,總之他今天抱著一筐枇杷,不打算吃晚飯。
這樣肯定能減肥。
蕭蘅左等右等,就是等不了楚昭遊,倒是等到了楚昭遊要節衣縮食的借口。
蕭蘅差點氣笑,他氣衝衝地踏進福寧殿,就看見薛公公正苦口婆心地勸,“枇杷性涼,陛下,您少吃一些吧。”
楚昭遊嘴裡含著一顆,口齒不清:“再十顆。”
他看了一眼旁邊的果皮果核,也就那麼大一堆,朕明明吃得不多。
忽然,面前壓下一陣黑影,一道冷冷的聲音落下。
蕭蘅擰著眉抓起楚昭遊的手腕,看見他把自己的指腹染得亂七八糟的,忍無可忍道:“你就不能找個太監剝給你吃!”
“把這些都收走。”
薛公公:“是。”
楚昭遊眼睜睜看著薛公公把一桌子的枇杷收走,甚至把果皮都掃了。
他一時怔住,手心被捏了一下,他一低頭,看見攝政王毫不留情地把他右手裡的一顆沒收,呈拋物線扔到薛公公即將端出門的果盤裡。
左手還有半顆,楚昭遊眼疾手快,但遠不急攝政王的速度。
“你幹什麼?”楚昭遊臉色一慍又一紅,幹嘛吃他吃了一半的。
“陛下吃得太多了。”蕭蘅嘴上故作嫌棄。
小東西不跟他吃飯,躲在這裡吃枇杷。
呵,枇杷有什麼好吃的。
蕭蘅兩口吞了楚昭遊剝的枇杷。
挺甜的。
蕭蘅四處巡視,尋找漏網之魚,楚昭遊盯著他的背影,又氣又怒,掐了一把自己的肚子。
大的又打不過,隻能非常慫地,欺負一下小的。
“換衣服,跟本王過來。”蕭蘅下最後一道通牒。
楚昭遊陡然一驚,朕可以暈倒嗎?
第49章 第 4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