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遊稍一作揖:“陸將軍,後會有期。”
陸淮善扶起皇帝:“老夫卻覺得,還是不見面為好。”
調龍威軍說明京師不穩,小皇帝還是安安穩穩地,陸淮善看了一眼攝政王,意味深長道:“落子無悔,蕭王保重。”
這是提醒攝政王謹慎篡位?
普天之下,恐怕也就隻有陸老將軍,有資格說上這麼一句似是而非的話,其餘人隻裝做聽不明白這其中的機鋒。
蕭蘅負手而立,此刻垂手,微微頷首:“老將軍保重身體,軍中若有需要,盡可向戶部言明。”
颯颯秋風,龍威軍旗幟飄揚,陸淮善帶著一隊精兵從神武門離開,帶了楚昭遊託付的信件。
行十裡之後,陸淮善一勒韁繩,從陛下給的食盒裡拿出一封信,捏著似乎隻有薄薄一張紙。
他叫來座下親信:“陸勃,快馬加鞭,送往梁州府,面交趙夫人。”
“遵命!”
馬蹄踏起黃塵,噠噠不息。陸淮善看了一會兒,帶隊轉向另一條路。
小皇帝真以為遞食盒能掩人耳目麼?
攝政王分明都看出食盒有貓膩,卻沒有插手檢查,想引虎出山?
他老了,也是看不懂後生玩的權謀。
……
楚昭遊的外掛走了,人也慫了,恢復到無可事事的狀態,他這幾天裝病,躲開給太後請安的差事,他攪黃了太後不少事,怕她借題發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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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昭遊本人覺得也不太算裝病,過度透支體力和心力,他完全可以躺十天不出門。
薛公公小跑進來:“陛下,謝將軍已到北城門,陛下是時候啟程迎接大軍。”
楚昭遊從床上躍起來,“走。”
謝朝雲大勝歸來,意氣風發,他與攝政王同年,策馬揚鞭,勾走京城萬千少女芳魂。
聽說太後搞幺蛾子,謝朝雲星夜趕路,比原定提早了兩天抵達。攝政王親自出城門十裡相迎,天底下有這待遇的,找不到第二個人。
楚昭遊在城門站成一尊明黃色吉祥物,終於看見兩匹高頭大馬齊頭並進,進入視線。
看到這裡,他更加確定謝朝雲就是那情侶說的將軍,一開始小姑娘還想磕攝政王和將軍,楚昭遊抬眼一看,大楚最風華無限的人物,也不是沒有道理。
謝朝雲翻身下馬:“臣謝朝雲,叩見陛下。”
蕭蘅目光在楚昭遊身上流連了下,神情冷淡地把韁繩交給手下,沒有行禮的意思。
“將軍請起!”楚昭遊欣喜地親自虛扶了一把謝朝雲,“將軍一路辛苦,一定要好好保重身體,朕和朕的江山都仰仗將軍了!”
楚昭遊眼神慈愛,謝朝雲在二十萬字被毒死,現在還活得好好的,這就意味著,他離四十萬字被攝政王打入皇陵的劇情點還遠著。
朕還能浪二十萬字!
朕和朕的江山都靠謝朝雲……?
蕭蘅嚼著這十來個字,嘴角愈發冷,靠誰?
再說一遍?
謝朝雲微微一頓,小皇帝什麼意思,一見面就離間他和攝政王?殺人不見血?
楚昭遊背後微涼,這對好兄弟怎麼怪怪的?
第16章 第 16 章
楚昭遊背地裡和薛公公打聽過皇陵的情況。
據說皇陵建在地勢險要的華靈山,一半在上面,一半是地宮,先祖規定,皇陵內不得燃照明火,擾祖宗清淨。
又暗又冷,不見天日,還不準生火,楚昭遊覺得自己進去一天就得自閉。
還是珍惜當下的生活啊,攝政王三不五時的威脅算什麼,朕寬容大度一點,有吃有喝就行。
楚昭遊彎起眼睛,倍感滿足地看著謝朝雲:“百聞不如一見,朕看見謝將軍,就覺得有陽光落在身上。”
攝政王平時是把他關在地牢裡還是怎麼了!謝朝雲滿心隻求小皇帝不要再開口了,沒看見蕭蘅臉色越來越差了!
他剛回朝,想歇一歇,不要玩這麼大好麼?
蕭蘅下意識朝楚昭遊身上看去,陽光真的落進他的眼睛,將瞳仁化成一汪琥珀色的清水,眼波微蕩,深情款款,映出北門的宏偉城牆和千古官道,以及官道上剛剛下馬的人,簡直比閨婦望見徵夫還要高興。
什麼眼神,看他的時候就橫眉冷對,看別人就溫柔百倍?
攝政王懷疑楚昭遊是不是因為謝朝雲給他行禮,而自己無視了他,所以陰陽怪氣?
遂皮笑肉不笑道:“來人,送陛下回去。”
剛見到謝將軍就要被送回去,楚昭遊心裡想,我懂,朕就是個站街的吉祥物,目的達到了就可以扔了。
接下來攝政王和他的好兄弟估計要談論一些“皇帝不能聽的軍事”,楚昭遊笑眯眯地和謝將軍告辭。
冷氣來了幾陣,京師的寒意一日比一日深重,楚昭遊身上 的龍袍單薄,新的加厚龍袍這一年不知為何有些遲。
被攝政王教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楚昭遊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抓緊和他的子民進行友好會晤。
上次出宮走得太急,沒心思好好看看京城風貌,楚昭遊故意走得磨磨蹭蹭,目光流連在酒肆攤販之上,就差一步三回頭。
古樸的城牆下,城門方圓開闊,切割一片天空。蕭蘅和謝朝雲並肩站著,並未談話。
謝朝雲在觀察蕭蘅,準確來說,在觀察“看楚昭遊”的蕭蘅。看著看著,謝朝雲心裡臥槽了一聲,蕭蘅不會以為小皇帝這一步三回頭是舍不得走吧?
他聽見蕭蘅低聲對身邊人吩咐了什麼。
謝朝雲有些奇怪,他當然不怕小皇帝的挑撥離間,蕭蘅要是會輕易聽信,他今天就不會是攝政王,也不會把大楚的後背兵力完全交給他。
他訝異於蕭蘅對小皇帝的過度關注,要知道,在以前,蕭蘅在上朝之外的時間,可從沒有問過小皇帝一句話。
太後願意拉攏小皇帝,蕭蘅就讓她母子情深,無動於衷。
原因有二,一是太後和皇帝捆起來都不夠看的,二是……七年前蕭蘅知道那件事後,就改回原姓,和楚氏劃清了界限,如果說他和楚昭遊之間還剩下什麼,那必然是你死我活的深仇。
這些年他看著蕭蘅遊走在正道與毀滅之間,一念之差,就是江山顛覆。謝朝雲眼中不由得帶上了擔憂,聽說蕭蘅的蠱已經發作一次了。
楚昭遊逛了一會兒,一名護龍衛追上來,恭敬地呈上一件狐裘。
雪白的狐裘手感順滑細膩,如同綢緞一般,穿起來也不笨重。楚昭遊任由護龍衛給他披上,順手在前面打了個活扣,陽光下,像個白玉雕琢的少年郎。
謝朝雲眼尖道:“這不是八年前我和你獵的南山狐麼?”
攝政王冷笑:“本王隻想告訴他,陽光不見得有狐裘暖和,老老實實做皇帝,別貪得無厭學人玩弄權勢。”
謝朝雲:“……”說的什麼玩意兒,聽不懂,你開心就好。
……
不知道是不是楚昭遊的錯覺,自從攝政王在內廷行走頻繁之後,太後就沒有來找他的麻煩了。
他現在的生活就是等姨母回信,混吃等死,偶爾想辦法能不能從太後那裡把另一半虎符拿回來。
後者有一定難度,楚昭遊暫時不為難自己。
他向史官崔庚招手:“把小本子拿過來給朕看看。”
頭一回幹什麼都有人記錄,楚昭遊比當初拍京劇世家紀錄片還不自在,謹言慎行,時刻謹記不能罵人。
他小口喝著茶水,翻開小本子,看見崔庚在十月初六那一欄記載:攝政王親自接陛下上朝……
“咳咳……”楚昭遊差點嗆到,“崔大人,這樣不行,得改改。”
“回陛下,臣如實記錄,絕無杜撰。”
楚昭遊:“你不能平鋪直敘,要加上一點渲染,比如,朕失蹤剛回,驚魂未定,攝政王脅迫朕上朝,朕賢明大度,無奈答應。朕飢寒交加,據理力爭,攝政王終於答應傳膳……”
崔庚跪在地上:“微臣無能。”
“起來起來。”楚昭遊也就過過嘴癮,起居舍人哪敢像他這麼編排攝政王。眼看起居舍人又要把他這段不靠譜的話記錄下來,楚昭遊一臉嚴肅地阻止他。
“愛卿沒有領會到朕的用心。”楚昭遊故做痛心,“朕是想告訴你,可以稍微帶一點感情進去。你看那流芳百世的史家絕唱,也不是幹巴巴地記錄,可以賦比興駢,陳情揭理。百年後,君臣具是黃土,你要是傳記寫得好,後世研讀傳頌,選入啟蒙,斯人已逝,文章千載,豈不妙哉。”
崔庚瞪大眼睛:“當真如此?”
楚昭遊深沉點頭:“嗯。”
“人要有志向,難道你是起居舍人,一輩子都日復一日記錄朕的衣食住行麼?”楚昭遊趁機狂灌雞湯,聽我的,都聽我的,就按照我的想法寫。
崔庚熱切地看著他:“微臣愚鈍,請陛下明示。”
唔,朕其實也不會。
楚昭遊不靠譜地出主意:“要不愛卿你去街上買兩本話本,看看人家怎麼增加可讀性?”
“臣明白了。”
楚昭遊後來萬分後悔,讓史官看話本是多麼可怕,正史秒變豔|史。
當下順利揭過這一茬,他八卦地問,“你不是史官嗎?怎麼跑來當起居舍人了?”
跟著傀儡皇帝,這不是埋沒才能嗎?
崔庚老實道:“攝政王下令,編史部門可以寫民史,地方史,大事史,唯獨一點,任何地方都不能出現攝政王。臣無史可編,故被調來內廷。”
蕭蘅參與到大楚軍事國事民生方方面面,卻要把自己在史書上生生抹去,這也不能寫,那也不能寫,大楚的史書上基本隻剩留白。
編史部門被攝政王大刀闊斧地裁員,崔庚算是幸運的一員。
楚昭遊脫口而出:“為何不讓寫?”
蕭蘅這般精彩絕豔,哪怕後世說成大奸臣,也不能否認他對大楚的貢獻。
從史書上抹去,就真的不存在過了。
崔庚低頭:“臣不知。”
在史館內部,流傳著這樣的說法,攝政王打算篡位之後再編史,隱去篡位這一段,名正言順當正統。
楚昭遊笑了笑,這倒也符合攝政王的狼子野心。
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攝政王名正言順了,那朕呢?隻能記成亡國之君了吧?還要被以後的詩人批判“隔江猶唱後庭花”的那種?
太慘了吧。
楚昭遊躺平道:“崔大人,記,十月初九未時三刻,帝王極度悲拗,哀毀骨立。”
崔庚默默觀察了一下陛下的神情,還在磕瓜子,沒那麼誇張。他恍然大悟,看來這就是陛下說的渲染了。
“啟稟陛下,謝朝月,謝姑娘正在殿外等候,請求面聖,感謝陛下退月斥聯姻之恩。”
“這麼鄭重?”楚昭遊想,他也沒幹啥啊,不過有人專程感謝他,他還是很受用的。
世風日下,知恩圖報的人不多了。
沒有影射誰的意思。
“宣。”
楚昭遊特地換了一件正式的衣服,人家是姑娘,第一次見皇帝,雖然他是個傀儡,也要滿足一下小姑娘對天子威嚴的想象。
楚昭遊正襟危坐,朕雖然經常自誇,但這是當皇帝之後,第一次有人主動跑來誇朕,值得紀念。
他預想中,謝朝月應該準備了一籮筐的溢美之詞,好話多到他要克制自己尾巴不要翹到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