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遊懷疑,這是為了掩飾他三天沒洗頭。
上朝基本沒他的事,還要穿得如此隆重,基本上就是個外交吉祥物,看著喜慶就好。
楚昭遊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個皇帝,頭頂冕旒,腳蹬金靴,明面上的九五至尊。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愛卿平身。”
楚昭遊眼神沒有亂晃,盡量目不斜視,他一一掃過朝內眾人,正中站著一個神情嚴峻的武將,文武大臣心思各異,倒是沒有看見類似攝政王的人。
總體而言,朝堂內部氣氛還算融洽。
魏太後:“就在剛才,魏卓在蓮花村率先找到了陛下,並於趕來的護龍衛一起護送陛下回宮。魏卓就帶了十餘人,幾千護龍衛竟然還比不上!叫哀家如何信任護龍衛!今天大楚若是不能給我們母子兩一個交代,不如這江山就改姓了罷!”
魏卓,太後親侄,也就是先找到楚昭遊的白衣人,撲通跪下:“陛下還年幼,太後保重鳳體才是。”
魏萬虹聲淚俱下,在陸淮善面前,塑造孤兒寡母備受欺凌的人設。
陸淮善視線投向楚昭遊,這是他第一次見小皇帝,對方五官端正昳麗,隱隱一股貴氣,臉色蒼白嘴唇幹澀,一雙眼睛澄明剔透,雙手微蜷規矩地搭在膝蓋上,目光透過冕旒看過來,透露出一點小輩的依賴和信任。
陸將軍老懷觸動,他一把老骨頭了,可不就是想看小皇帝好好治理國家,百姓安居樂業,龍威軍扎根於京郊,護的是龍脈之地。
世人皆道攝政王狼子野心,但陸淮善不這麼看,先皇駕崩七年,蕭蘅一人撐起整個大楚,整治內憂外患,從未把主意打到龍威軍頭上。
這說明什麼?說明蕭蘅無心篡位。
別人看不明白,陸淮善心裡明白得很。可他今天一看這小皇帝,又有些受不住了。他無兒無女,陛下這眼神,讓他無形中就把陛下當至親小輩了,看不得他受委屈。
陸淮善問道:“陛下是怎麼失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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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真與攝政王有關,那他這回就站陛下這邊。
“朕……”楚昭遊一開口,聲音有些啞,他從善如流地閉嘴,把時間留給太後發揮。
魏萬虹贊賞地看了一眼楚昭遊,這麼多年了,終於在朝堂上聰明了一次。
她嘴角一瞥,冷笑:“陛下無政事可理,素喜戲曲,請了宮外的戲班,一時心血來潮,替那花旦上場。哪想攝政王突然進宮,命令護龍衛將戲班子連帶陛下一起趕出皇宮。”
太後顛倒黑白的能力令人嘆為觀止,但也挑不出什麼錯處。
楚昭遊微一挑眉,心裡暗笑,這太後也不是完全和皇帝一條心。如果太後當真護著他,找其他理由便罷,哪有把一國之君喜好唱戲這種上不得臺面的事,拿到早朝來說?
他眼波流轉,不動聲色地把底下的人員反應納入眼中。
陸淮善一皺眉,但是先入為主,楚昭遊都眼神澄澈無辜,並無脂粉之氣,可見是平日裡沒有實權,不得已而改變興趣。
中立派的文臣一臉喪氣,這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尚書臺六部之人,則挺了挺腰,陛下沉溺紅粉,攝政王此舉雖嚴厲,但不違先皇之志。
魏萬虹摸準了陸淮善的反應,說話半真半假。
楚昭遊嘴角一抿,插嘴道:“朕聽聞那戲班會唱《麻姑祝壽》,特意請進宮學習,想親自唱來給母後祝壽。”
他聲音不大,帶著幾分喑啞,目光微怯地看著太後,一番赤子之心。
然後他就看見太後仿佛吃了屎一樣的表情。
他離太後近,沒有錯過這個一閃即逝的精彩。
陸淮善頓時欣慰。
護龍衛首領錢世成耿直道:“攝政王當日並不知道陛下就在戲班子當中,得知陛下出宮,更是立即派人尋找,把戲班的人員全部審問一遍,據查,戲班子並不會《麻姑祝壽》。”
當天明明唱的是《貴妃醉酒》。
楚昭遊的飲食起居並非秘密,太後和攝政王人手一份。皇帝聽過哪些曲目,他們心裡一清二楚。
什麼《麻姑祝壽》,皇宮裡有這曲目嗎?
陸淮善幾十年不曾上朝,專注練兵,頭一回,便感受到這朝中的暗流湧動,太後和皇帝似乎面和心不和,加上攝政王,三方各自為政,互相拆臺,上朝跟看戲的。
而這三方之中,小皇帝的勢力最弱,幾近於無,說句話底氣都不足。陸淮善的心又往小皇帝那邊偏了一點。
楚昭遊目光涼涼地看著錢世成,就是這位大哥,讓他四個城門都出不去。
唱戲,楚昭遊可是專業的,從業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人能拆他的臺。
“朕深居宮內,消息匱乏,託人打聽許久,才找到……竟然是唬朕的麼?”楚昭遊眼尾下壓,似乎有些難過,隨即揚起嘴角,“但是朕在宮外,遇見了一位老生離京,朕為了向其請教,不得不與他同行,耽誤了回宮,讓母後擔心了。”
太後要演母子情深,楚昭遊配合他,隻是他越說,太後嘴角越僵,“皇兒有心了。”
楚昭遊言外之意,是在向陸淮善透露委屈——他一個皇帝,宮外的消息完全接觸不到。
陸淮善果然被楚昭遊的孝道感動,孝順的孩子,壞不到哪兒去。
錢世成覺得自己還不如閉嘴,攝政王說得對,他不會說話,說了就是給對方送人頭。
他有些驚訝地看著楚昭遊,這一句接一句的,句句都往陸淮善心坎上踩,今天之前,他都不知道陸淮善這麼看重孝道!
陛下是護龍衛和魏卓一起護送回來的,一回宮就上朝,他們本以為楚昭遊上朝對他們有利,畢竟他們陛下可是有過早朝睡著的光輝戰績。以往太後暗示他幹什麼,被攝政王一反問,幾句話就忘了目標。
誰交代楚昭遊這麼多話的?
錢世成緊緊盯著楚昭遊,甚至有想讓陛下開口唱兩句的衝動。
套話都想好了,總不能連曲兒也會唱了?
但是,對方是一國之君,太後可以隨意地提唱戲的事,他們作為臣子的,隻能諫,不能辱。
楚昭遊隔著十二串白玉珠,彎了彎眼睛。
快,勇敢說出你的想法。
普天之下,就沒有朕不會的曲目。
錢世成默默歸隊,決定奉行攝政王的箴言,少說話,多做事。
陸淮善總結發言:“陛下親政,攝政王理應歸還部分政務,若是陛下沒有異議,臣今日就宣布——”
“攝政王到——”
宣政殿外,一黑色人影逐漸清晰,幾步之間,攝政王便雷厲風行出現在大殿之中,站立於陸淮善左側,非武將出身,卻橫刀立馬,颯沓之姿,與陸淮善不分伯仲。
他站在那兒,就是眾人傾佩敬畏的神祗,萬人之上,雕梁畫柱相較黯淡。
蕭蘅右手背在身後,目光在太後、皇帝、陸淮善間轉了一圈,古井無波,極為淡漠。
陸淮善打量了一眼蕭蘅,有些贊嘆,長江後浪推前浪,攝政王名不虛傳,但他目光還向著楚昭遊。
太後因蕭蘅突然出現閃過一絲擔憂,但她看見陸淮善的表情,最後一點憂慮也散了。
全場反應最大的,是頭戴冕旒,所有人看不清表情的陛下。
“小……”
小黑!
楚昭遊猝然瞪大眼睛,手指按住龍椅扶手,幾乎離席。
他聲不大,但總有耳朵尖的武將,驚詫地看著陛下,三天不見,陛下還敢直呼攝政王的名字了?
萬物皆空,周圍的一切聲音褪去,宣政殿仿佛被驟然抽了真空,令人呼吸苦難。
他看見威風凜凜的攝政王,眉眼間全是陌生的冷漠和深沉。
他看見清醒之後的小黑,背在身後的右手腕骨上應當還留著他發泄咬下的牙印。
他驟然意識到什麼,表情空白地跌坐回龍椅。
小黑就是失憶變傻的攝政王?
一滴不被預料到的淚水突然浸潤眼眶,當陸淮善再問他是否收回攝政王的一半兵權時,楚昭遊愣愣的,牙關緊咬,怎麼也說不出話。
陸淮善接著道:“臣今日宣布,另外半塊虎符作廢——”
魏太後眼睛半眯,閃過一絲狂喜。蕭蘅那半塊作廢,陛下的半塊早就交由她保管,龍威軍以後就是她囊中之物。
蕭蘅直直看向龍椅上的楚昭遊,眼神很冷,仿佛仇敵,他聽著陸淮善宣布對他極為不利的決定,卻沒有阻止。
但楚昭遊分明知道,小黑很不高興。
他在幫著太後搶小黑的東西啊……冕旒隔開了兩道交錯的目光,楚昭遊忽然打斷陸淮善,“朕不答應。”
他張口,卻沒有聲音傳出,起伏過大的情緒讓他喉嚨失語。楚昭遊急了,他猛地站起來,面前的十二串白玉珠子打在一起,玉石敲擊發出清脆的聲響。
“朕不答應。”
峰回路轉,滿朝哗然!
太後預備好的笑容僵住,精致的面容一瞬間扭曲。
第10章 第 10 章
楚昭遊隨便找了個理由:“朕一見攝政王,自省朕親政日期尚短,治國遠不如攝政王運籌帷幄。調動龍威軍茲事體大,還是留與攝政王一起討論,此事就此作罷。”
楚昭遊借機吹噓了一波攝政王,他就說小黑很優秀,攝政王,他治好的。
一想到小黑被騙了好幾次,楚昭遊有種不真實感,要不是同行同住兩天,他一定以為攝政王還有個傻弟弟。
說完,楚昭遊看了一眼蕭蘅,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邀功意味。
蕭蘅眉梢一動,沒有多餘的表情,看向楚昭遊的目光和其他人一樣,甚至還多了幾分難以察覺的刻薄與恨意。
他方才來的路上,已經有手下大致說了朝上的局勢,太後拿到了半塊虎符,小皇帝這一趟出門可能是學聰明了,知道不能把一整塊的虎符都交給太後,寧可在敵人手裡放著,太後就絕對拿不到。
楚昭遊臉色一白,眸光閃爍了幾下,他確實真心希望小黑不要記得某些事,可看這勢頭,要麼小黑忘恩負義,要麼就是全忘了。
他默默低下頭,隔絕太後憤怒的眼刀,攝政王沒有和他搭話的意思,除了這一句,早朝又沒皇帝的事了。
錢世成的驚訝寫在臉上,剛才小皇帝舌戰群儒,又賣慘又煽情的,怎麼攝政王一來就倒戈了?
果真,人人都怕攝政王。
蕭蘅摩梭了一下腰帶扣,三天前,蠱毒發作的比他預想的更快,他眼前一黑掉進一個胡同,之後的事情一無所知,直到在攝政王府醒來。
他渾身髒亂,手下不敢擅自給他換衣服,蕭蘅冷著臉洗漱換衣,腦海中還留有餘悸,他模模糊糊能想起他痛不欲生的感受,似乎還有一個人在照顧他……更多的,就沒有了。
蕭蘅在自己後背發現了幾道傷口,他看不清後面,不知是抓痕,便以為是哪裡蹭到的,畢竟他的衣服破了好幾個口子,後腦勺還腫了一個包。
這些都在可忍受的範圍內,攝政王見過的大風大浪太多,一點小傷早已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再一摸就發現虎符丟了。
蕭蘅盯著手上的牙印陷入沉思,有人咬了他一口,逼他交出虎符?
不可能,若是如此,直接取他性命不是一勞永逸?蕭蘅不願承認,但也必須接受一個事實——在那三天裡,他可能是一個傻子。
得知自己中蠱,已有七年,無典可尋,無藥可醫,隻能走向慢慢變傻的結局。換作任何一個人都無法接受從天之驕子淪為街頭痴兒,七年了,蕭蘅強硬逼迫自己去面對這個事實,然而……做不到。
蕭蘅壓抑胸腔湧起的怒火,把這件事摁下去,不然怕是早朝還沒完,他先忍不住一手掐斷始作俑者的脖子。
復雜的情緒盡數斂起,再抬眼看不出任何情緒,仿佛攝政王還是那天下朝的攝政王。
虎符他隻有一半,如今還不知所蹤,龍威軍對他而言隻是雞肋,他所看重的是鎮西軍。
思及此,蕭蘅臉色一沉,他才離開不到三天,這群人就安排著把謝朝雲的妹妹嫁給敵國當人質。
謝朝雲領鎮西軍五年,威名赫赫,名震天下,將敕鞣驅於射燕山之外,保衛大楚西面百年安穩。
以大楚京師為中心,西北面是鎮西軍,南面也在攝政王掌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