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觀辭已經死了。
——這是她從那句話裡讀出的臺詞。
他想赴死已不是難事,他手裡擁有明確被她轉贈的峨嵋刺,他的身體也早已超負荷運轉。
所以她找不到他的蹤跡,因為在他離開極星之後,他和這個世界的關聯就僅剩下她,而她的“死亡”徹底切斷了這一關聯。故而他連死亡都悄無聲息。
釋千手中把玩著一枚陶俑。
這裡面圈住了應觀辭的意識,阻止他在死亡後意識前往死海,這也會是他復活後的新軀體。
“你要復活他嗎?”
死海問道:“死在未來的人,卻復活於現在,可能會出現難以預料的意識奇點。”
釋千此時站在屋頂上,目光落在街角的一家咖啡廳玻璃窗上。玻璃窗微微反光,但仍然能看清那個靠窗而坐的人,是活在舊時代的應觀辭。
他應該是在等人。
攪拌棍勻速攪動著沒有額外放糖的咖啡,一圈一圈地將精致漂亮的拉花破壞殆盡。……簡直是咖啡師最討厭的那種人。
“意識奇點?”聽起來似乎有點意思,但是,“現在不。”
死海沒有問為什麼不復活,而是拋出另一個問題:“不論如何,‘雙月’的死亡對他來說應該是解脫,可他為什麼會選擇死亡?”
陶俑在她的手中打了個轉,在即將跌落的瞬間又被握住。
“他想用死亡通過那道‘窄門’。”釋千說道,此時應觀辭已經完全把咖啡拉花攪入咖啡液中,“他人生的後四百年,不論是因為恨還是因為愛,都是因我在延續生命。所以他或許沒把延續下來的生命當作真正的生命。”
“所以‘你’的死亡讓他失去了延續生命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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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死海驀地了悟,補充說道:“所以他在賭。如果你真的死了,那他也真的死了,可是如果你的死亡隻是一場把他排除在外的戲碼……”
“如果我接納他,他就遲早能被我復活,繼續延續生命。”釋千看著手中的那枚陶俑,輕笑出聲,“如果我仍舊把他排除在規劃之外,那他的生命也便真的就此終結。”
短暫的沉默後,死海說了句:“所以你才說,他想用死亡通過那道‘窄門’。”
“我是心甘情願走入窄門的。”
釋千平靜地復述了這段話,目光仍然落在咖啡廳裡的應觀辭身上。服務生從他背後出現,端上了一枚切角慕斯蛋糕,這證明應觀辭似乎不是在等人,而是一頓隨意的簡餐。
那枚切角慕斯蛋糕自上而下有三層顏色,代表著三個不同的味道,釋千猜測是原味、巧克力與草莓。
蛋糕入獄,應觀辭終於饒過了那可憐的、被破壞了精美拉花的咖啡,朝著那枚蛋糕落叉。
可他卻並沒有將叉子一次性壓到底,而是下壓了三分之一,最後隻精準地挑起原味的部分。而這並非偶然,他每一次落叉,都精準無比地隻挑起最上層的慕斯。
釋千沒忍住笑出聲。
下一瞬,應觀辭的動作忽地頓住,隨後他抬起頭,無端看向釋千所在的方向。
釋千迅速向後一仰身,轉身離開了屋頂,沒再回頭。
“或許吧,我也隻是猜測。”
她隻是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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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虞配合釋初劫下了第一批送到的營養液,但是她並沒有用在釋千身上。
但這倒也符合邏輯,畢竟全研究中心都在找這批營養液,無頭蒼蠅一樣亂成一團。此時此刻,不論是在容靈體內的釋初,還是處於囚禁狀態的時虞,拿出營養液救治“編號4000”都是不打自招,沒法收場。
時虞對釋初說,這批營養液一部分要用做成分研究,另一部分則在“登陸計劃”前夕用於“編號4000”身上,看是否能短暫地喚醒她。
但她口中的登陸計劃卻一直隻停留在準備階段,直到第二批營養液送達。
營養液一點點注入“編號4000”體內,盤踞已久的毒素一層層地被消解。時虞一個人坐在核心監控室內,神色平靜,可是目光卻控制不住地在各個指標上跳躍。
她的手指不禁微微蜷起,又像是發現自己流露出了緊張,又迅速伸直、佯作舒緩。
心跳恢復正常速率,呼吸恢復正常頻率,體溫也在慢慢攀升。一切都在有序恢復正常,或許意識沒有波動隻是因為神經毒素阻隔,當一切體徵恢復正常,這具軀體就不再是一具空殼。
可意識監測卻遲遲沒有動靜。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
時虞坐在監控室內,盯著眼前已經不再有明顯變化的各類數據與圖像,近乎一動不動,就像是感受不到時間的流動。
“30、29、28……”
啟明的播報聲在研究中心的工作區域內響起。
每當倒計時響起,就意味著時間接近零點。時虞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靜坐超過六個小時。
一天結束了。
什麼事也沒發生。
編號4000沒有如她所料清醒過來,她的意識或許真的死在了雙月那具軀體裡面。——但是為什麼?
活動著有些僵硬的四肢,腦中早已無數次閃過最糟的情況,可此時此刻,時虞的大腦反而被空寂填滿,甚至連思考解決辦法的精力都分不出一點。
她的目光垂落,落在桌面上那個本子上。
是她裝模做樣寫詩用的本子,實際上她對詩歌創造一竅不通。展示給編號4000看的那些詩不過是做“裁縫”的證明,挑著她看著順眼的字句左拼右湊。
本子是攤開的。
那一頁上隻有兩行字。
“靈魂被困於名為肉體的監牢中
“死亡才是真正的自由。”
這不是她做裁縫抄來的,而是“雙月”最後的唇語,她看了無數遍最後的影像,解讀出了這句話。
在“雙月”死前,她遙遠而精準無比地直視著記錄儀,說出了這句話。
雀芙說,“雙月”在她的場域中展現出的願望不是前往地表,而是超脫物質定義的虛空;冀忱說,“雙月”問的問題都超乎她意料之外,看起來是真的對降明興趣不大,還說要給財團聯盟一個驚喜。
所以“編號4000”是故意赴死的。
她利用潛伏在人類中的異種、利用人類尚未解析出能力來源的香舒,把財團聯盟針對她的計劃攪得一團糟,然後轉頭就去追尋她口中“自由的死亡”,輕而易舉地玩弄了所有人。
自始至終,“編號4000”都沒打算和她一起前往地表。
時虞空寂一片的大腦中再次出現編號4000的臉,那張臉帶著毫無惡意的笑,卻抬頭對她說——
“好可憐。”
時虞用力將那個本子合上,手掌震得直發麻。
她被騙了。
依賴是假的,交朋友也是假的。好在她沒信,好在她完全沒信,好在她一點都沒信。
時虞知道問題所在。
她的“戲臺”搭得太晚了,還是被迫搭建的。那時候的“編號4000”其實已經擁有著一個多月的記憶,這足夠支撐她形成自己的思維模式,對周圍發生的一切產生自己的判斷。
她早就防著這一點,所以才沒輕舉妄動。
“編號4000”可以不遵守餐桌禮儀,想做什麼做什麼,而她隻需要順著“編號4000”的習慣走,也能編織出一套新的禮儀來。但她沒料到的是,“想做什麼做什麼”——是直接把桌子掀了。
現在好了,所有人都得在地上吃飯。
時虞看著那本詩詞本驀地笑出聲,冷不丁說了句:“……好可憐。”
“14、13、12……”
時間不斷趨近於零點。
“好可憐。”
時虞攥住那已經寫了大半的詩詞本,竭力克制著自己想把它丟出去、砸向屏幕的衝動。她一遍遍通過呼吸平復自己的情緒,甚至嘗試調動大腦中那道“思想鋼印”來制約自己的不理智。
“好可憐、好可憐。”
所有人都會覺得她是因為重大決策失誤而痛苦,但時虞心裡一清二楚,她並不因此痛苦。
而是——就算她有朝一日能夠越過那道“思想鋼印”,走出這個名為“研究中心”的屏幕框,可那個對她說“好可憐”、定論她“你真的離不開這裡”的人已經不復存在了。
那她做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
沒有任何意義。
“好可憐、好可憐、好可憐。”
她明明可以在研究中心裡當說一不二的主宰者,在研究中心範圍內,哪怕是那群財團高層也得供她驅使。如果不是“編號4000”,她根本沒有離開這裡的必要。
她隻是想證明,隻是想給“編號4000”證明,她不是不能離開,而是不想離開。僅此而已。
“不是我不能離開……是你困住了我。”
時虞撐在桌面上,盯著手中因捏攥而變形的詩詞本:“是你困住了我。”
好可憐。
時虞看到詩詞本的紙質書皮上暈開一滴水痕。她覺得自己正在同“編號4000”對話。
“活著的時候,你的軀體困住了我。”
“9、8、7……”
啟明的播報實在太吵了,她真想把它拆了丟進廢品站裡壓成鐵片、抽成鐵絲,然後再融成鐵水,最後倒入下水道中。
“死了,又用思想繼續困住我。”
時虞覺得自己又開始笑,笑得幾乎停不下來:“是你困住了我,不是我不能離開,而是你困住了我。你又憑什麼說我可憐?”
“3、2……”
某種滯澀於胸腔的情緒幾乎要把她逼瘋,岌岌可危的理智一戳就破,時虞驀地直起身,像她腦海中預演過無數次一樣,朝著播放著圖像信息的主屏幕狠狠砸出手中的詩詞本,長期壓抑著的情緒因為這用力一擲而徹底決堤。
她聽到了一句:“既然要死,為什麼不把這破地方直接毀了啊?”
這是她絕對不可能說出的話,甚至她的思維都不可能去想這種事,這是禁令、她無法突破的禁令。可是她確信聽到了這句話,也清晰感受到了自己聲帶的震動,近乎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