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在追尋什麼嗎?
江柳不明白溫可問這個問題的目的。
她肯定知道啊。如果不知道的話,她為什麼在所有試驗體都在造人工廠裡渾渾噩噩時,卻能清醒地逃離?如果不知道的話,她為什麼能從那麼多人中脫穎而出,成為杜鵑會的最高統領之一?
但從這兩個事來看,她在達成目的時,從未像文學作品裡總愛寫的那樣“看著熊熊燃燒的烈火,心裡好像空了一片”,或者“高處不勝寒,這無上的權力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好空虛啊”。
那太扯了。
這些就是她想要的,她確定。
不論是造人工廠的覆滅,還是將杜鵑會的權柄握在手中,都是她切實想要的,她感到酣暢淋漓的開心。
“是啊,很開心。你真的很強大,強大到有多少人討厭你就會有多少人喜歡你,而你根本不用在乎這些討厭或者喜歡,隻圖自己的開心。”溫可笑著說,她的手就像母親一樣撫摸她的腦袋,江柳也並不感到排斥。
“如果你的生命擁有限度,那一定是精彩而完美的一生,你會看著自己擁有的一切結束生命,覺得好像這個世界真的沒有白白來過。”
那時候的溫可身體狀況已經很差,當時的醫療水平隻能眼睜睜看她走向死亡。
“是啊,我要精彩而完美的一生,你也一樣。”她還想要勸溫可,“所以明明隻有活下去才能延續吧,死了就隻剩下遺憾了。要不然古代的帝王怎麼都想追求永生呢?”
“是啊……你說得對。但如果你無限延長你的生命,我好像就看不到你的未來了。當你越走越高時,到底什麼才能夠滿足你?到底什麼才是你的答案?”
當時的江柳想,溫可似乎是個及時行樂主義?好像是擁有了一瞬快樂就可以就地死掉的那種。這的確也是一種幸福,但她不認同,溫可也不能強求她認同。
當然或許溫可本質並不樂觀,她隻是覺得人生應該尋找某個答案。
可答案存不存在,江柳根本不在乎。
一場對話過後,她們雙方似乎都沒明白對方的意思。江柳雖然打心底裡不認可,但倒也是沒再反駁。溫可當夜便離世了,江柳守著她的遺體度過了一個寒冷的夜晚,然後走出房門,接管了溫可手中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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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一個冷漠的同僚。
江柳的“手”泡在“胃酸”中,還是沒摸到那顆正在被消化的善惡果,也不理解為什麼自己會想到彌留之際的溫可。
“我還在往高走,往更高的地方走。”江柳覺得自己的雙手都被腐蝕成白骨,疼到骨髓裡,“當我讓極星成為地下世界唯一的統治者,當我以純人類之軀帶領我的從屬戰勝那些異種、獲得地表的絕對統治權,當我——”
她倏地想不下去了。
她反而在想——意義呢?就像釋千說的,顏料往前是原料,顏料往後是畫作。那她往後會是什麼呢?
一定是那顆“禁果”的問題,一定是釋千的問題。
——她本來從不會想這種問題的。
江柳愈發急切,她不住地往下探身,不住地在“消化液”中摩挲著,想要撈出那顆害她心神動亂的神秘禁果,然後把它丟得遠遠的,再也看不見。
她將永遠快樂。
不明善惡,也不知何為痛苦。
終於,她又撈到了什麼東西,江柳連忙拿起來一看,卻發現又是一團曾經的記憶。
“蛇的存在隻是一隻替罪羊。”先躍出的是這句話。
……該死的應觀辭!
看到說話之人,本就著急的江柳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想要甩開那團記憶繼續摸索,可她卻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別對著我發瘋,花點錢讓動物學家改改文獻,指鹿為馬地證明蛇和羊同源來得要快些。”
她和應觀辭負責極星的兩大部分,她沒什麼戰鬥能力,應觀辭又對繁瑣的事務不怎麼感興趣,所以互相之間沒什麼衝突,但也非必要不交流。
因此,應觀辭這句冷不丁冒出的話實在她摸不清頭腦。
然而應觀辭卻繼續說:“人類認為蛇是原罪,因為有蛇的存在,處於懵懂快樂中的人類才擁有了痛苦。人類是無辜的,而蛇才是承罪的魔鬼。可是……人類到底為什麼會感受到痛苦呢?”
當時的江柳覺得應觀辭是純癲。
但好歹認識這麼久,平時據說應觀辭又不怎麼愛說話,讓他多說兩句也不是不行。
“找不到答案,所以‘蛇’才出現了,這樣人類便本該不知痛苦為何物。可事實上,或許、大概……沒辦法面對自己的人才最卑劣。”
江柳隱約聽出點意思來了,心想這家伙應該是在研究中心受刺激了,據小道消息說是哭過,她沒見著還挺可惜。
四百多年的相處,多少還是有點情誼,但江柳覺得也沒安慰應觀辭的必要,倒不是她不會安慰,而是應觀辭這人根本不需要安慰,對他更重要的是解決方案。
於是她想了想,回了句:“是啊,你確實賴不了‘蛇’,自打我見到你第一面,你就苦大仇深的,所以先把你自帶的苦大仇深解決了吧。”
應觀辭安靜了很久。
久到江柳都開始想自己這句話是不是不太妥當。往常類似於這種話她是隨便說的,應觀辭也從不在意,但他前不久才被研究中心裡那位整哭過,也許精神很是敏感。
有些事還要託他辦,關系不好因為一句話搞僵。江柳心下盤算著要不要解釋一句,稍微緩和下氣氛。
然而應觀辭卻猝不及防地說了句:“江柳,極星以後交給你了。”
這句話江柳是徹底聽懂了。
她略一皺眉:“你什麼意思?現在這情況,我們還沒到分道揚鑣的時候吧?提醒你一下,沒到時機,我不會同意解除我們之間籤好的契約的。”
“嗯,全部交給你。”應觀辭答非所問,“我要去別的地方。”
看樣子精神受到的刺激是真不輕。
“編號4000的確有登陸計劃,但你混入其中不太恰當吧。”江柳推測說,“X不會允許你加入的。就算你摘掉了極星的名頭,也沒有人會覺得你真就不是極星的人了。”
“江柳,你覺得你會成功嗎?”應觀辭又換了話題。
這家伙似乎完全聽不到她說話似的,江柳也懶得再理他,垂眼又去看文件。
“所有都將被毀滅,所有都將被重建。機關算盡、竹籃打水,好在……我或許是幸運的那一個?”
果然,她沒有搭他的茬,他照樣繼續說話,而且越說越不知所雲,這神神叨叨的狀態,說是夢遊都算是在誇他。
別是在研究中心裡挨了頓好揍,給人腦子打傻了。
江柳隻打算把他當作房間裡的一個能自己活動的擺設,等他夢遊結束自己出去。
然而,應觀辭沒有走向門,而是徑直走向了她。
最後他在她面前站定,開口,語氣輕飄到就像是在開玩笑。
“江柳,我要脫離極星,你提要求吧。”
應
觀辭說。
“……”
再次翻出這段記憶,江柳仍舊沒懂應觀辭想做什麼,她之前沒懂是因為她不在乎,應觀辭既然下定決心想要脫離極星,那她就盡可能把這件事轉化為利她的,而現在沒懂,是因為她的注意力被記憶裡的另一句話吸引走了。
“蛇的存在隻是一隻替罪羊。”
——蛇的存在是一隻替罪羊。
她摸不到那顆善惡果,它已經被她消化殆盡,又順著血液泵給至她全身。
可她明明還在這燈光昏暗的大廳裡,那斜坐在畫上的畫家少女熱烈地盯著她看,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時間似乎隻過去了五六秒。
什麼蛇、什麼果、什麼胃酸、什麼記憶,都是她在那幾秒內虛空的幻想。此時此刻她從幻想中脫離出來,並沒有感到任何憤怒,隻是有些恍惚。
恍惚中又帶著些許清醒。
因為她終於理解溫可所言何意。
那的確不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展開的價值觀教育,而是臨終前對她最真切的關心。
溫可從來沒否定過她的野心與欲望,她評價那為“精彩且完美”,行動也一直匹配這份評價:持續提拔她,直到將杜鵑會交付她手。
而溫可正是因為覺得她的“野心與欲望”是精彩的,而能力又是足以匹配的,所以她終將有一日站在世界的邊緣,掌握著最高權柄,卻隻能看向未知的茫然。
比起之前痛得身體不自覺落淚,此時的江柳隻覺得眼睛脹痛,有什麼東西忍不住要往外流。
為什麼呢?
為什麼呢?
明明過去了那麼久,明明她連溫可離世時都沒哭過,可此時,酸疼感從心尖蔓延至指尖,然後一陣一陣地在身體裡亂竄,她想要抑制住,最終卻是處處失守。
就好像多年前下的一場暴雨,卻在今日將堤壩壓垮、瞬間決堤。
她模糊地看著眼前的釋千,釋千顯然沒料到她會有如此反應,似乎是有一瞬間的茫然。
在她方才痛得落淚時,釋千也是愣了下。但江柳記得很清,那時候的釋千不是“茫然”,而是“疑惑”。可此時此刻,釋千的“茫然”好像隱約間還帶了些無措的意味。
但並未停留太久釋千便恢復平靜,她隻是靜靜地看著她,正當江柳以為她在等她平息時,釋千卻驀地伸出手來,輕輕搭在她的腦袋上,然後支起身體、向前微微一探身,另一隻手便抱住了她。
“……”
大腦短暫地停止思考,心髒恍惚也停跳一瞬。
釋千分明什麼話都沒說,她的淚水卻徹底無法控制,一滴接一滴地落在釋千的肩頭。
幾分鍾後,她終於平息下來,周圍朦朧得像是在夢裡。
在夢裡,似乎就算說錯話也沒關系,於是她聲音極輕地問了句:“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當然。”
釋千沒有拒絕。
答應得太爽快,江柳反而有點卡殼,她調整表情直起身,又下意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停頓了兩秒後,才將心裡的問題問出口:“我想知道……世界的盡頭是什麼?”
倘若她能夠擁有無盡的生命,她的命運之船又該劃向哪個方向?
這個問題接著剛才決堤般的悲傷似乎顯得有些冷血,但江柳需要找到“答案”,隔著四百餘年的光陰,傳遞給那個明明年齡差距沒多大、卻在她心裡如母親般的女人。
釋千並沒有為她的問題感到疑惑,唇線反而微微彎起一個弧度。
下一秒,她開口,隻輕輕說出兩個字。
——“是我。”
世界的盡頭是釋千。
這是一個並不符合邏輯的回答,但江柳的心中居然沒有產生任何質疑,似乎就在預料之中,盡管她對此毫無預料。
她平靜地看著釋千,唇瓣微微翕張,猶豫再三,最終還是說出了心底的那句話。
“那我……”短暫的停頓,“能挑戰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