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時間推移,江柳不但疼得接近失語,失血過多還讓她神色恍惚。
畫筆在指間打了幾個轉,釋千不得不承認這個她認為充滿“欲望與野心”的女人在她面前快痛暈了,但她明明什麼都沒做,無辜得很。
江柳要是痛死在她的場域裡,她還得背個殺人的惡名。
純屬栽贓陷害。
有一瞬間,釋千很想把江柳直接丟出去,但猶豫再三還是往二人身上甩了個治療技能。
她是真想知道江柳到底在想什麼,跑到她的場域裡給她一槍,然後再給自己一槍,最後半死不活地在這掉眼淚,圖什麼?不至於就是想騙她一個治療。
這一系列行為太莫名其妙了。
隨著傷口迅速痊愈,江柳急促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緩。
緊接著,她的臉上浮現出明顯的尷尬,她嘗試隱藏這份尷尬並裝出沉靜的模樣,但是無果。
江柳看著釋千,但釋千完全沒有開口的意思,反而繼續垂眼作畫。
被加重的尷尬在大廳內部蔓延。
幾秒後,江柳終於開口,聲音顯然不如從前沉穩堅定,先是一句“對不起”打底,然後她小聲說:“我真沒想要傷到您……”
釋千猜江柳這句話的意思是:我覺得您一定能躲開,結果您沒躲開。
然而江柳下一句話卻是:“因為我的槍法真的特別特別差,當年溫可有強迫我學過,但我打槍連五米靶紙的紙面都打不進……”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和之前完全不顯山露水的說話模式不同,這一次,釋千在她的語氣裡感受到了真誠。
釋千抬了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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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米的距離打不中靶紙?
“力氣太小壓不住槍,小型手槍也不行,這一點您可以問應觀辭。”江柳苦笑,“我剛才本來想正常射擊,反正也打不中,但是……為了保險起見,我特地偏移了一下彈道,沒想到反而……”
釋千:“……”
合著江柳的驚訝不是“釋千居然沒躲開”,而是“我居然打中了”。
現在回想江柳的射擊過程,釋千以為的“糾正彈道”,實際上是江柳瞄準後的自由發揮?……那槍法確實是夠爛的。
不過江柳說的話倒也不能全信,畢竟她並沒有解釋為什麼要射擊。
釋千保持著安靜的凝視,並沒有做出詢問,但江柳很快便給出了回答。她掀起自己右臂的衣袖,露出攀附在她手腕上的異種。
“這是應觀辭給我的。他身上有您的印記,所以和他共生的異種們也擁有了這種印記,對您有惡意或者做出進攻時會誘發劇烈疼痛,而它的身體嵌入我的血管中,它感到疼痛進行收縮,就會帶給我疼痛。所以我篤定您就是我要找的人。”
原來如此。
上次應觀辭那麼篤定,這麼看來也是[附骨之花]的作用。
釋千沒有回應她,而是將畫架上的畫紙拆了下來,豎著展開,透過畫紙上的槍眼看向江柳,說出見面後的第一句話:“好看嗎?”
江柳明顯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點頭:“好看。”
“因為這上面有你的眼淚。”釋千將畫紙往下拿了拿,下巴正好落在畫紙的邊緣,她的面上帶著淺淡的笑意,輕聲說,“眼淚和血液一樣,是珍貴的畫材。可是我覺得我離這幅畫很遠——我不了解它。”
由於釋千開口,江柳尷尬的情緒幾乎已經銷聲匿跡,她的神色逐漸變得坦然,重新成為釋千初次和她見面時那個冷靜自持的江柳。
“有時候,畫作和畫家本就是獨立的。”江柳說,“畫作或許擁有獨立於傳統生命形態的生命,而創造者隻有在最後一筆落下前和它靈魂相連,就像孕育的過程寄託了無數對新生命未來的期冀,但當新生命誕生後,母親便未必還能理解孩子了。”
狀態調整得倒是很快,似乎完全不打算解釋一下為什麼哭。
江柳見釋千沒說話,話鋒一轉:“您四百年前留下了一個任務給我,我認真完成了,可您卻一直沒有來驗收成果。我等不到您,就隻好自己來找您。我很……”
釋千不想聽這種假話。她垂眼看著畫作,搖了搖頭打斷江柳的敘述,自顧自地說:“血液代表著疼痛、恐懼、死亡、奉獻……等等,每次付出血液都擁有著不同的狀態,這就像普通的顏料有各種繽紛的色彩,而眼淚更是如此。可現在,我看不到這幅畫的顏色。”
她抬起眼,直視著江柳:“所以能告訴我嗎?你、為什麼而哭呢?”
第239章 江柳
江柳本想要岔開話題,但釋千卻偏偏要追著問。
畢竟比起一進場域就開槍射擊,江柳給自己一槍然後哭著說太疼了顯然更出乎意料之外一些。前者符合釋千對江柳的畫像,後者卻完全顛覆了江柳的人設。
很難不好奇這位充斥著“欲望與野心”的江柳是怎麼想到這一出的。
已經調整狀態為沉靜的江柳再次陷入尷尬的沉默中。
釋千沒開口,靜靜等待她的敘述。三四秒後,江柳有些勉強地開口:“這……就是有點……疼,沒法控制。”
緊接著她又解釋了一句:“人類的軀體就是這樣,眼淚並不受到理智的控制。”
“疼?”將畫輕輕放在地上,釋千又抬起畫板託著腮,垂著眼笑,“自己造成的疼,原來是這種顏色……怪不得我不認識,因為真的很有創新性呢,你是怎麼想到的呢?”
最後這句話已經脫離了“扶筠”的人設語境,沾染上屬於“釋千”的淺淡惡趣
味。
江柳:“……”
釋千並沒有放過她的意思。
江柳是個人精,顯然聽出最後那句話裡的調侃意味,她抿了抿嘴,強壓下名為尷尬的情緒,嘗試恢復到平時談判的狀態,張口剛準備切換話題時,釋千再次開口。
“有的畫家隻知道應用表面上的、當下的顏色,這顯然並不合格。”釋千雙手搭在畫板的邊緣上,眉眼舒緩、語氣雖然平靜,但卻在言語間露出濃烈的傲氣。
“但我不一樣。”她說,“我在應用每一種顏色前,都要詳細地去了解那種顏色。它最開始的形態是什麼?來自哪個地方?有著怎樣的經歷?又是怎樣成為這珍貴的畫材?未來又會隨時間推移展露什麼樣的色澤?在光下、在水中、在陰暗的角落……在任何一處它可能到達的地方,會變成什麼獨特的模樣?諸如此類……我了解它的過程,就是用我的思考去和它無視時間的生命線編織成網,這樣我才能真正擁有它、利用它,和它創造出一副無可取代的完美畫作。”
她的語速越來越快,就像扶筠的人格身份畫像一樣,當她提到和繪畫相關的事情時,眼睛總是閃爍明亮的、精神總是忘我沉醉的,仿佛世界就是由畫筆與畫布構成。這讓江柳完全插不進嘴,更讓她不得不被強制拉入釋千所營造的語境中。
釋千嘴裡說的是“顏料”,江柳聽到的卻是“人”。
——分分明說的就是“人”,而在這裡,唯一能被類比為畫材的人,就是她江柳。
手指摩挲著畫框邊緣,釋千語速漸漸變緩:“你理解嗎?你能理解嗎?就像傳統的顏料,盡管都能被統稱為紅,胭脂蟲中提取出的紅與朱砂中提取的紅就截然不同,我說的不僅僅是在明度亮度飽和度層面的不同,也不是是否會隨陽光照射而變色的不同,而是它們的‘靈魂’。”
“靈魂……”江柳下意識喃喃出聲。
“是啊,靈魂。”釋千直視著她,帶著屬於扶筠的、繾綣的、依戀的笑,“那是由原材料‘通感’而來的靈魂,是畫家對萬事萬物的天賦感知,是這世間萬物中獨一無二的聯系,是新的生命共同體,所以它們是完全不一樣的,它們會被應用在不同的畫布上或者畫布上的不同位置,有著不同的過去、不同的現在,自然也會有不同的未來。”
“送給你了,我不懂它,所以它對我而言沒有價值。”釋千的目光落在那幅畫上,“你很特別,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但很可惜,它現在隻是一張塗抹了顏料的廢紙。”
在釋千的內心的定義裡,她並未落下“最後一筆”,因此在概念上,這幅畫實際上還是“半成品”,所以才無法生成畫作技變成“異能道具”。
但這幅畫吸收了不少她的血液,能生成的畫作技應該會很強大。
“或者,和我聊聊吧。”釋千將阻隔在二人間的畫板丟到一邊,向前俯身貼近江柳,幾乎小半個身體都壓在了那張畫上,她仰著頭看向江柳,“所以你到底為什麼哭呢?‘疼’隻是類似於顏料制作中‘研磨’的過程,而不代表全部。我想我剛才說了那麼多,你一定能夠理解我。”
她抬起手,輕輕掠過江柳的臉頰,一顆尚未落下、卻也未幹涸的湿潤淚珠轉移到了她的指節上。
感受到外界真實的觸碰,江柳這才驟然從釋千層層嵌套的語境中脫離出來,她驀地往後仰身、這是軀體下意識趨利避害的舉動,可卻恰好和釋千那雙盈盈期冀的眼睛對上了。
釋千、雙月、扶筠。
她早在對眼前少女射出一擊時,就百分百篤定這三個人就是一個人了。但此時此刻,她才真切地通過自己的靈魂感知到了這一事實。
就像是意識極短地躍出水面,看到了另一個層面的東西,那是高維度的認知、然後被稱之為“第六感。
釋千說出的話完美符合“扶筠”的人物側寫,但卻字字句句指向她。
準確來說,是“逼向她”。
她想敷衍過去的問題被釋千一步步地壓過來,編織出充分的理由,沒留下任何規則允許逃避的漏洞。
釋千沒有一個字提到自己的身份,卻用“扶筠”的身份提出了所有想問的問題。
要麼拿著一張被定義為“無價值的廢紙”離開,要麼坦誠一切知無不言,除此之外,題卡上沒出現第三個選項可供她選擇。
她向來是讓別人處於這樣的境地:強勢地吞吃他人生存的餘地,將人逼到自己期望的那條路上。
而來到這裡前,她也早在腦海中排演了無數次,雖然不指望能壓過釋千,但也希望可以分庭抗禮、不落下風。然而,現在還是被逼到了如此境地。
……雖然也是和她腦子犯蠢脫不開關系,但腦子如果腦子不犯蠢,就真的能如她預想中的那樣有來有回嗎?
江柳下意識想要苦笑,但最終卻沒有笑出來。
因為釋千在笑,而那笑已經蔓延進眼睛,又化作一面明鏡映照出她的一切。她好像那在智慧樹下仰著頭的夏娃,愣愣盯著盤繞在善惡果之上的蛇。
釋千落下最後一句話。
猶如蛇尾絞斷善惡果的果蒂,那果子直直墜下,落入她的掌心,“啪”的一聲。
江柳聽到了,那是一句——“我想了解更多,也想更多地了解你。你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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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言,伊甸園中的夏娃在蛇的誘騙下吞下了被定義為“禁果”的善惡果,明白了何為善惡,又知曉了何為痛苦。
違背了神的命令,食果被定義為原罪。
江柳的世界裡沒有“神”,雖然她承認和宗教相關的書籍作為文學作品來說確實不錯,可她如果想要成為統治者,學會是該是利用宗教而不是信仰宗教。
所以對她而言,世俗定義的“神”就是她自己。
此時此刻,她卻隱約覺得她違背了自己的意志,所以這似乎也的確能被稱之為原罪。
從邏輯上來講差不太多。
善惡果好似在胃酸中溶解,發出“滋滋”的聲響。
江柳想要伸手去撈,但卻徒勞無功。灼痛了雙手卻隻撈起了一些支離破碎的記憶片段,她很是疑惑:明明自己沒有死,為什麼卻像影視劇裡那樣播放起了“走馬燈”?
她先是看到了溫可。
給了她安身之地、沒有讓她和江爾槐成為通緝令上流離失所之人的溫可;那是明明經歷了痛苦,卻仍然保持著溫和、包容與細膩的溫可。雖然
她和她是平等的,但有時候江柳也會生出一些錯覺,覺得溫可好像她的母親。
可那也是明明擁有長生機會,卻連嘗試都不願嘗試一下的溫可,簡直就像胎生人類們因為跟不上時代車輪而固執己見的母親一樣。
溫可明明不放心已經成為“極星”的杜鵑會,她甚至在那長生的可能性前反復流連、足足徘徊凝視了一周,最後卻仍然選擇走向自然死亡。
她說活太久或許並不是一件好事,很多人覺得活得久就能做很多事,就能不留下任何遺憾,可或許很多人並不會越活越明白、而會越活越惘然,直到忘記曾經的自己、再不斷地忘記曾經的自己。
身體的確是長生的,可靈魂卻在一遍一遍地死亡與新生,最後變成面目全非的模樣。
“應觀辭有明確無法解脫的執念,那麼你呢?”溫可問她,“江柳,你知道自己到底在追尋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