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用力,將我推了出去。
這次,失重感真是貨真價實了。
我驚呼,然後就被人摟住了腰。
身後真的是一片深淵,
我向後看去,百米高的懸空足以讓我後半生不再演戲。
而他的手掌,穩穩將我摟住了。
面前的人呢,已然換上溫柔又和曦的笑容。
「演得還挺好的嘛。」
輕輕痒痒的聲線,響在我耳邊。
不知是真的認同,還是鼓勵。
伴隨著岸邊的濤聲郎朗,我嘆了口氣。
「也許,我才是最沒用的那個人。」
20
在海灘旁散步,既不是導演的要求,也不是劇本的內容。
身旁的人插著口袋,陪我一起走。
那輪天邊的月亮,就這樣映照著潮汐,忽近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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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身體裡的人一個都不出來說話,我反倒放開了。
而且,傅頃舟這人,就是有股神奇的力量。
沒來由地就讓人覺得他可靠而安定。
我沒忍住,輕輕開口,對他說。
「我跟你說個故事啊。」
「隻是,隻是!小說裡的內容……」
他帶著笑意看了我一眼,然後輕嗯了聲。
「那個小說裡說,有一整個班的人,都穿越到了一名娛樂圈的小糊咖身上。」
「班裡的人都很厲害,他們各有所長,很快,就讓這個小糊咖闖出了些名堂。」
「可是,唯獨控制這個小糊咖身體的人,什麼都不會。」
「她既沒有精湛如計算機的頭腦,也沒有靈活翩翩起舞的四肢。」
「她既不能背出古詩詞,也不能一瞬間就記上幾十頁的劇本。」
「她很廢物對吧?可全班人的命運,都拴在她一個身上了……」
「優秀,不是評判一個人的唯一標準。」他突然這麼說。
我回身看著他,海浪揉進月光裡,卻落在他眼睛上。
「廢物,也不是否定人一切的關鍵扳機。」
「況且以我的標準來看,她一點都不廢物。她獨挑大梁,承受著其他人不能承受的壓力。」
那天,晚星卷起的風悄悄從我們中間溜過,細碎的浮沫就這樣翻卷起伏。
他笑的時候,遠月也黯淡了。
「我很喜歡她。」
「……」
這樣的回答,讓我有一瞬間的失措和迷茫。
好在,他很快帶過了這個話題。
「那故事的結局呢?」
他歪著頭問我。
我愣了下,輕輕地說。
「她隻有成為影後或者嫁給影帝,才能把關在身體裡的同學給放出去……」
「不要嫁給我,去成為影後吧。」
「……」
秋天海夜的傍晚,濤濤浪聲響徹耳側。
我終於還是停在了那裡。
那是他那晚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花白的浮沫消散在璀璨彌漫的沙子裡。
郎朗海月,再無蹤跡。
21
「今天是中山秋電影節,你好好準備,我約了造型師。」
「咱們這電影,還是很有機會入圍的。」
忙忙碌碌的上午,經紀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哇靠!終於到了這個日子。」
班長異常激動。
「你覺得呢,你覺得,我們能拿影後嗎?」
學委:「別激動,作品入圍的概率大,拿影後的概率不大。」
文藝委員:「但是我們那部電影風評真的很好啊,不少人誇我們演技好,電影的成功直接讓我們躋身娛樂圈前列。」
「如果真拿了影後,那我們是不是就可以出去了?」
路上,我腦海裡一直都是他們嘰嘰喳喳的討論。
是的,拿了影後,就可以出去了。
就能離開這具身體,回到原本的日常生活。
日常生活……
我總覺得我要抓住什麼東西了,可又被淹沒進喧囂。
車停了,經紀人帶我到了專門約設計師做造型的地方。
……
我是第一次被這個造型師服務。
設計師靠著鏡臺,為我設計,他歪了歪頭,朝我比劃。
「嗯……我們這次做個復古的造型怎麼樣。」
「你鼻梁很挺嘛,屬於有點英氣的那一類,話說老師你新電影演得真好,我一家三口都看哭了……」
眼見著話題朝著不可控的方向發展,我急忙打斷了他。
「诶,託老師,這個報紙不常見啊,我以為這種鄒縣的報紙,咱們首都訂不到……」
我隨手抽出了他疊在桌子上的報紙。
「哦哦,我老家鄒縣的嘛,你老家也在那?」
感覺這個話題也不行,在發型設計師這裡似乎永遠都不會聊尬的……
我放棄,準備接受他喋喋不休的話語,目光,卻落在了一旁的架子上。
有很多期報紙。
託尼這時候在給我燙卷發,我闲得無聊,就開始翻那些報紙。
一頁一頁的,我後數,每一天的日期都有。
他說他已經離開家鄉幾十年,就靠這些報紙維系自己與家鄉的感情。
他說得對,我老家就是鄒縣的,我們整個班的人,都是鄒縣的……
我突然有些心血來潮,想翻翻看能不能找到我們校車事故當天的新聞。
1 月 14 日,1 月 13 日,1 月 12 日,1 月……11 日。有了。
我迫不及待地打開看,想起來還真有些離奇,穿過來這麼久,我們居然都沒去了解校車失事後,後續處理是怎樣的。
校車失事在我們鄒縣那麼小的地方肯定會登報,說不定會看到殘破的車骸,自己衣服之類的……
抱著這樣獵奇的心態,我翻開了報紙。
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
……
難道是我日期記錯了?
我又去翻了前後幾期報紙,依舊什麼都沒有,風平浪靜,完全找不到事故的任何報道。
不知為何,我的心跳在此時開始慢慢地鼓動起來。
我打開手機,去搜那天的事故新聞。
還是沒有。
無論是報道,家屬尋找失蹤學生,亦或是學校的官網、貼吧,一點這場事故的相關信息都沒有……
「喂,你們看……」
我想讓同學幫我看看,為什麼關於那場事故我什麼信息都找不到了。
可我猛然發現。
腦海之中一片寂靜。
寂靜到,我隻能聽見自己的聲音。
……
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麼安靜的?
到底從何時沒有聲息的?
是我進入工作室?是和託尼聊天?還是……打開報紙?
我猛地站了起來。
脫掉給我燙發的儀器。
撥開跑來詢問我的託尼,往外跑。
邊跑邊拿手機查航班和車票信息。
機場人很多,經紀人開始給我打電話,我掛了,最後直接把手機關機了。
去鄒縣沒有直達的航班,我需要買票轉車。
坐在車上時,我的腦海中從未這般寂靜過。
如同在追趕窗外那縷夕陽,我盯著天邊漆黑而斑駁的景色,一切都染上紅霜,孤日的光將影子拉得無線悠長。
我到達了我的母校,鄒縣一中前。
學校似乎才放學,稀稀拉拉的學生往門外走著。
我逆著人流往學校裡走,有幾個學生似乎認出了我,人群裡爆發出不小的驚呼。
學校和記憶中沒有變化,高一高二都放學了,高三還在晚自習中。
燈都亮著,全部排滿,沒有哪間高三教室燈是暗著的。
沒有哪個高三班級是憑空消失的。
我一間一間看過去時,突然有人喊了我的名字。
「是……林舟舟嗎?」
叫住我的,是一名中年女人,短發,笑容和藹,歲月似乎到底在她臉上镌刻出些許痕跡。
我曾經的班主任,林桂娟。
於是那一刻,現實與幻想交匯,某些東西猛然碎裂,落在我起伏不斷的心上。
她拉著我的手,將我引向辦公室。
最後一抹夕陽,落在我的腳底,流淌。
……
「诶呀,你變漂亮了不少嘛。」
「想當初,你最懶,最調皮,可你也是最聰明的。」
「我仍舊記得你和小芳打的賭,你倆都保送了。」
「你們就賭高考,誰在選擇題都選 c 的情況下,拿到靠 250 分最近的分數。」
「真厲害,你一分不差。」
林老師拉著我的手,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些什麼。
「……」
夕陽已經沒有了啊。
那片殘光,倒映著茶壺晃動的水影。
穿越時空是不存在的。
以現如今人類的算力,燃燒太陽系都做不到。
我沒穿越,林舟舟就是我,我就是林舟舟。
為什麼隻有我能聽到班上同學的聲音?
為什麼他們是數學課代表,物理課代表,可我叫不出他們的名字?
為什麼……找到故地時,所有人都消失了呢。
那麼,有沒有一種可能——
傍晚的風,就這樣撫過我的頭發。
我站在那,瞧著梧桐樹晃悠的影子,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所有人。
都是,不、存、在、的。
是我,想象出了他們。
22
我不知道自己在這樣的天臺上坐了多久。
我隻知道,我等著星星升起,然後星星快落了。
我以為我會永遠地留在這裡,可是,有人朝我走來了。
他依舊穿著黑色的風衣,領帶因為天臺上的風而翻飛。
「你一定會成為這屆最酷的影後。」
「因為頒獎典禮時你都沒到。」
他把金色的獎杯遞給我,然後朝我笑。
「給你,我的影後。」
我愣愣地接過,然後盯著他看。
他歪了歪頭,這次,終於伸出手揉了揉我的腦袋。
「你想起來我們早就結婚了?」
「……」
我張了張嘴,發現原來這獎杯還蠻沉的。
他坐在我旁邊,一起看著城市那道天際線,還有腳底下的星光點點。
我問他。
「我有人格分裂,對嗎?」
「嗯。」
他沒看我,目光一直落在遠方。
「我是個神經病。」
「你不是神經病,你是我最敬重的科研工作者。」
他轉頭,這樣看我。
他的眼神太溫柔,他看什麼都深情,可我又覺得他隻是看我。
「我想想看,事情要從哪裡說起呢……」
他看了我一陣,目光又重新望向遠方。
「大概在一年半前,有天晚上,你回家,事情就開始不對了。」
「我知道,你研究的那個派別很獨特,雖然是經典物理,卻是還停留在經驗公式階段的流體力學。」
「那晚的幾天前,你曾經激動地跟我說,有望解決湍流問題了。」
「之後的那段日子,你一直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唉,老婆,雖然職業有別,但你是怎麼做到比我還忙碌的?」
「你常常陷入計算和研究中,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關關好幾天。」
「我以為你跟平時一樣,直到你待在裡面待太久了。」
「我撞開你反鎖的門,於是看見整個房間幾乎填滿了你的草稿紙。」
「哪裡都是,你坐在一地廢稿中央,就這麼看著我。」
「你知道嗎?看到你那樣的表情,我心都快碎了。」
「我過去抱你,你就在我懷中,不停喃喃地對我說——」
「錯的不是你,是物理。」
「後來,你就像壞了一樣,目光盯著一個方向,在能寫字的地方寫滿草稿。」
「家裡就是被你弄成這樣的,但我又舍不得擦。」
「然後,你開始演化出第一個人格『學習委員』。」
「這大概代表你理性的部分,然後又出現了『文藝委員』,代表你的感性。」
「然後越來越多的人格出現,你瘋了,應該說你快瘋了。」
「醫生說,你的大腦利用率本來就比普通人高,人格如果再這樣演化下去,你的思維會破損, 大腦會承受不住。」
「還好,出現了轉機。」
「那天,你翻出我以前獲獎的錄像帶, 盯著上面的畫面,說,你想成影後。」
「醫生講,可以試著以此設定條件, 來把你的人格放逐。」
「什麼是人格放逐呢,就是通過催眠,引導你相信自己是帶著全班人穿越的。所有的人格, 就是『班級』。當你成為影後,他們就會被『放逐』,融合進你這個主人格。」
「於是,就有了今天的一切。」
故事講完了, 他坐在我旁邊, 笑著看我, 然後又伸手揉了揉我的腦袋。
「舟舟, 你知道嗎,影後是你自己拿的。」
「以前你跟我說你是廢物, 現在還覺得自己是廢物嗎?」
「你是如此優秀和耀眼,是我,一直仰視著你。」
「……」
好像,黎明要來了。
手裡握著的那個小獎杯上, 泛著金色的光。
「可是, 我依舊……」
「既然能跨界拿影後, 那湍流的問題怎麼就沒信心解出來呢?」
可他像是知道我想說什麼, 輕輕地刮了下我鼻子。
「你答應過我要解出來的, 不準耍賴啊。」
……
是,那天,他說, 換違約金的籌碼。
「……」
不會連我上一任經紀人都是他的託吧?
「那倒不是, 那是你自己找的,你眼光太差了。」
「……」
這男人, 怎麼猜我心思猜那麼準呢。
「哪像某些娛樂圈明星,加減乘除都不會……」
「(千」可是, 說歸說,湍流啊……
19 世紀末的物理學家會說:物理學的大廈已經完工,現在還殘存的問題不過是漂浮在上的幾片烏雲。
現在的物理學家:大門鑰匙哪去了?
湍流,就是經典物理留給人類最後的難題。
「本質上將微觀粒子的相關運動建立在宏觀之上,現如今人類的算力根本不夠, 而且流體最復雜了, 誰知道……」
我試圖跟他解釋, 他卻打斷了我的話。
「千裡之行,始於足下。」
「……」
我愣住,到最後卻還是釋然一笑, 反手也揉了揉他的腦袋。
「笨蛋文科生。」
初升的太陽燃起了,如一捧燃燒的金紗,落在他身上。
他朝我笑,朝我伸出手。
而這次, 我的手,終於搭在了他的掌心上。
好吧。
千裡之行,始於足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