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止不住地抽噎:「怎麼像猴子一樣,這麼醜?」
妹妹不知是不是聽懂了,扯開嗓子號起來。我更難過了:「怎麼我懷胎十月,連句醜都說不得了?」
青穗將兩個孩子抱出去給祖母看。外頭爆發出一陣激烈的討論聲,我淚眼蒙眬看著窗外面。
月色正好,銀白色月光灑在床前,好像一把細鹽。
我想起早前讀過的一句詩: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這一天,距我脫離苦海已過去整整一年半。在我十九歲這一年,我一夜之間與兩個生命聯結到了一起——會叫、會哭、會笑的兩個小人。
我的小男孩,叫鍾斛;我的小女孩,叫鍾翹。
鍾疏浴血站在高牆之上,舉目四望,屍骨成山,血流漂橹。一隻繡著「鍾」字的大旗插在城樓上,狂風呼嘯,烈烈作響。
這是他攻下的第一座城池,和他以往打的任何一場勝戰的性質都不同。他的盔甲上沾滿了鮮血,而這些鮮血都是在為他的問鼎之路鋪道,往後,還有更多。
他的手止不住地顫。
想起祖父曾經同他說過的話,他說人一定不能太貪心。一旦認為你可以掌控更多,往往不可控的事情就會接踵而至。
一小兵突然急匆匆跑過來,道:「將軍,夫人生了。」
鍾疏喉間一哽:「是否平安?」
「夫人與小公子、小女郎,皆無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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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的黑雲消散,金色陽光自雲中罅隙投射而下,普照大地。
「遂遂,天亮了。」
那名鍾家小兵聽到這麼一句低沉的呢喃,偷偷抬眼去望主帥,不知是不是他看花眼了。
那個永遠挺直了脊梁的鍾家的主心骨,眼角有水光閃現,轉瞬即逝。
我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醒來時候發現祖母坐在我床邊,兩手抱著孩子。她身後站了個俏麗的姑娘,也抱著個孩子。
「祖母?」
祖母難得和藹地看著我,滿臉慈愛地看著懷裡的孫子:「你辛苦了。這次你是我們鍾家的大功臣。」
青穗扶著我坐起來,我張開雙臂道:「讓我抱抱。」
祖母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到我懷裡,她的動作感染了我,我甚至不敢太用力,隻覺得懷裡陷了團棉花,奶香奶香的。
兒子還在睡,我忍不住低頭親了口他的眼皮子。他眼睫毛顫顫,竟然睜開了眼睛,葡萄般的黑眼珠圓溜溜地轉,朝我「咯咯」笑了。
他一笑,那姑娘懷裡的妹妹被吵醒了,打了哈欠開始哭。
祖母把妹妹也抱到我懷裡。
哥哥聽見妹妹在旁邊哭,笑得更加響亮。我被逗樂了,也低下頭安撫地親了妹妹的眼皮子,她才稍稍平息下去,呼吸聲又沉了。
「哥妹倆就隻認表嫂嫂呢。方才他們也哭過一會兒,怎麼哄也哄不好,表嫂嫂才親了兩口,就乖成這樣了。還是得娘親在才行呢。」那姑娘笑盈盈地說。
祖母看著孩子,臉色卻不太好看。她喜歡孫倆喜歡得緊,偏偏哄不過親生娘親。
祖母不說話,我也不好一直安靜,看著那姑娘:「這位是?」
祖母道:「是疏兒母親的娘家人,閨名喚作秦淮。你喚她表妹好了。」
秦淮性子看起來大大咧咧,毫不見外:「我有十年沒見過表哥了。沒想到如今再見面,他都娶了個這麼好看的嫂嫂了,還生了兩個孩子。表哥真是福澤深厚。」
我肚子有些墜,祖母看出我有些不適,也就帶著秦淮走了。
看秦淮的背影,她也是個玲瓏剔透的女孩子,一身火紅騎裝,身上掛滿璎珞珠飾,性格也如裝飾一般張揚火熱,風風火火。
鍾黎在祖母出去不久後溜了進來。她長大了些,個子也拔高了,就是性格還是那樣腼腆,進來以後沒怎麼說話,模樣看起來不太高興。我以為她是怕軍營裡的生人。
鍾黎逗了一會兒妹妹後,憂心忡忡地告訴我,祖母和秦家舅舅在商討要把秦小姐嫁給哥哥。
我手指一顫:「嫁?」
鍾黎點頭:「就是抬作平妻。」
難怪祖母方才帶秦淮來我房裡,原來是來打個照面。
「你哥哥回來了嗎?」
「還沒呢。不過應是兩天後就能回來了。」
「這件事,讓你哥去處理就好了。」我撫平她皺著的眉頭,「你一個小姑娘,整日不想著如何去耍,為我擔憂個什麼?軍營這邊魚龍混雜,你要是出去定要多帶幾個人,要是被欺負了,你哥哥不在,嫂嫂也會替你出頭。」
鍾黎乖乖稱好,過了會兒又十分好奇地問我:「要是哥哥真娶了秦小姐呢?」
我摸了摸她的腦袋,「那黎黎就幫我削他一頓好不好?」
小姑娘笑得眼睛彎彎,點頭如搗蒜:「好!誰都不能欺負嫂嫂,祖母不行,哥哥也不行!」
那天晚上我剛給哥哥妹妹喂完奶,兩個小屁孩吃完後都吐了我一身奶。我弄幹淨後用手指撓他們短短的下巴,逗得他們咯咯笑。
青穗說我小孩子脾氣。我歪頭湊近對著妹妹:「嗯?有嗎?」
妹妹笑出了一個鼻涕泡,打破在我臉上。青穗和屋子裡的僕婦被逗笑。
我接過青穗遞過來的帕子,還沒擦呢,帳外就響起急促沉重的腳步聲。我的心怦怦地跳,直起身來。
鍾疏突然掀開帳布,大馬金刀踏進來,一見到我就急急忙忙走過來。
青穗帶著帳子裡的人退出去。
鍾疏站在我面前,一把擁住我。他身上還裹挾著西北大漠的寒涼。我雙手環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低。他的臉很冰,我蹭蹭他。
「遂遂,」鍾疏低語,「我來晚了。」
我躲開他湊過來的臉,一口咬住他的下巴,力道不輕。
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我很怕,昨天我很怕就那麼死了。」
鍾疏有些手足無措,我把哥哥抱給他:「不抱抱他嗎?」
不知是冷,還是緊張,他的四肢僵硬得像是假的一樣。哥哥本來睡著了,一下被硬邦邦的觸感擾醒,一雙眼珠子睨著看了一眼抱他的男人,驟然扯起嗓子大哭起來。
鍾疏條件反射看我,好像四肢都不是他的了。
「看我做什麼?」
「他哭了。」鍾疏看著也要哭了。
「哭了就哄啊。」我又舉起妹妹,「要不,試試這個?」
我被鍾疏幽怨地瞪了一眼。
這一仗,鍾秦兩家拿下了駝鈴關,消息傳到長安城那邊,朝廷號稱派出八萬大軍,殲剿鍾秦叛軍。
大雍變天了。
秦家終是不放心,提出將秦淮嫁給鍾疏,親上加親。
鍾疏一口回絕,態度強硬。秦厲殊這隻老狐狸卻也不是好惹的,不肯退讓半步。鍾疏幾次被叫去祖母那裡,面色難看地回來。
秦淮來看過我幾次,但來的時候絕口不提此事,隻逗逗小孩子,同我嘮些家常。每次她一來,鍾黎就好像吞了炸藥一樣,面色不善地盯著她。有時秦淮想和她搭幾句話,鍾黎都低著頭像是沒聽見一樣。
鍾家雖是家風寬泛,但有一條家訓是擺在前頭的:鍾家郎年四十以上無子方納。
是以鍾家子弟這幾日見了秦家人都沒什麼好臉色,還有好幾個年輕的鍾家郎跑來不動聲色地安慰我。
後來這件事被壓了下去。我不知道鍾疏是用的什麼方法,但他那晚回來的時候臉十分臭。我問他,他隻叫我不用擔心。
四、
鍾疏這一場戰打了三年多。打到後來,我的阿斛和翹翹已經會嘰裡呱啦說很多話了。
阿斛嗜睡,醒來時總是迷蒙著一雙眼睛。他性懶,做什麼都提不起精神,隻有在鍾疏面前才會釋放天性。
和阿斛截然相反,翹翹從一睜眼就沒有消停下來的時候。我一直懷疑翹翹是把她哥哥的活力吃走了。她還在學話時就一整天都是嘰裡咕嚕,誰也聽不懂。後來會走路了就更是了不得,常常東跑西跳,把一群人耍得團團轉。
到了後來,翹翹有時候會跑去和軍營裡其他奶娃子打架,打得昏天暗地的時候,阿斛總是坐在一旁打瞌睡。我說他應該看著妹妹,別總讓她打架,女孩子這樣總歸不好。阿斛理直氣壯,那就讓妹妹變男孩子吧。要不阿娘把妹妹重新塞回肚子裡,我想要個弟弟。
翹翹每次打了架,認錯態度都極其誠懇。但從來都是表面功夫,不長記性。旁人一激她,她嗷得比誰都大聲,一個箭步衝上去又滾在一起。
我和鍾疏說過好幾次,讓他管管翹翹。他嘴上答應得好好的,卻隻是一味躺在床上睡,翹翹像小炮彈一樣衝過去坐他腹上瘋狂搖他,他被吵醒了也不惱,隻是一臉無奈地笑。
翹翹誰都不怕,獨獨怕她哥哥。
許多次我說她都不聽,阿斛一個眼神過去她就坐得板正了。她黏她哥哥,出門吃了什麼都會給哥哥帶一份。
我問她:「你哥哥對你也不好,怎得你這麼貼著他?」
翹翹不管,嚷得比誰ṭū́ₖ都大聲:「哥哥最好!哥哥天下無敵第一棒!」
阿斛被吵醒,斜了妹妹一眼。翹翹立馬在嘴邊立了一根小指頭,瞪大眼睛衝我「噓」了一聲。
許是因為和阿爹相處時間不長,兩個孩子特別喜歡和阿爹一起,翹翹尤甚。睡覺要讓鍾疏睡中間,兩個孩子睡在他兩邊,阿斛很是大方地把他身邊的床位給我。鍾疏很得意,總是忍不住衝我嘚瑟。
吃飯也要讓鍾疏抱著,一口喂一個。就連鍾疏要去解手,翹翹都要跟進去,洗澡就更不用說了。這時候翹翹就不喜歡哥哥了,因為這時候哥哥總能理直氣壯被阿爹抱在懷裡。
而翹翹隻能一臉神往地坐在我身邊等他們,望眼欲穿地巴巴看著浴房,嘴裡嘰裡咕嚕不知道又在念什麼。
鍾疏每次出徵都不會告訴哥哥妹妹,總是在黎明時候偷偷爬起來,小心翼翼把戰甲拿去外間穿。我為他穿戴,送他出門。回床上的時候,看到阿斛和翹翹睜著眼睛看門外。他們沉默地看我一眼,又打著呵欠別過臉睡過去。
我喉頭一緊。
我一直沒敢告訴鍾疏。
有時候我覺得愧疚,我的一雙小人兒在這個年紀就懂得了掩藏心思,不哭不鬧。我寧願他們揪著鍾疏哭鬧著不讓他走,就像一個小孩子那樣耍賴。
我不敢告訴他們,等爹爹打完仗就好了。
因為我怕做不到,他們會失望。
哥哥妹妹在鍾疏出去時喜歡出去打獵。說是打獵,其實也就是追著幾隻小兔子跑,我叫了幾個親衛跟著,也就由他們去了。
鍾黎跑進來告訴我翹翹摔斷了腿時,我正在給妹妹縫一條火紅的小裙子。
我看著她,腦中嗡嗡作響,隻看著她嘴巴張張合合。
「翹翹怎麼了?」
「翹翹摔斷腿了!」
我的翹翹,才三歲多,平日裡活蹦亂跳,恨不得化身蹿天猴,那時候躺在一張簡易的行軍床上,面無人色。
我進了營帳,阿斛撲過來抱住我的大腿,號啕大哭。我牽著他走到翹翹身旁,軍醫告訴我,翹翹年紀小,恢復得快,但傷筋動骨一百天,還是要好好休息。但具體如何,還不能下定論。
我抱著阿斛出營帳。秦淮被一個小兵扶著,她的額頭上破了個洞,嘴唇發白。
我站到她跟前:「能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
我來的路上,鍾黎告訴我,翹翹是和秦淮一起才出事的。據秦淮帶出去打獵的秦家親衛所說,秦淮和翹翹爭搶同一隻兔子,他們當時隻遠遠看著,就看到翹翹突然朝秦淮叫了一聲,發狠拾起地上一塊石頭衝著秦淮臉上扔過去。後來不知怎的,翹翹一個不穩就跌下了山坡。
秦淮咬著嘴唇:「表嫂嫂,翹翹還小,這事是我的不是,我不該同她搶兔子。我也沒想到,她會因為一隻兔子……」
她的哥哥趕來,扶住她,滿臉陰鸷地瞪著我:「鍾夫人,鍾小小姐是摔斷了腿,但我妹妹也被她劃破了臉。她是小孩子,沒有教養好,你這個做母親的難道沒有責任嗎?現下不分青紅皂白就對我妹妹冷臉,你又有什麼資格責罵我秦家人?」
我隻看著秦淮:「秦姑娘,你和鍾翹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