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我都會覺得其實我的三魂七魄已然丟了一半,渾渾噩噩地苟且在這世上,渴望死去卻又努力活著。
一個缺失的人是融不入人群裡的。
鍾疏也知道我的性子,是以他會盡力為我推掉長安城裡貴族夫人的宴會。
我對誰都是淡淡的,也隻有在鍾疏面前才會流露出溫情。鍾疏似乎也很享受這種特殊的待遇。我很感激,他總能將我的缺陷美化。
我是一個極致悲觀的人,我常常幻想我大限那天會是怎麼樣的場景。我甚至連我的結局都看到了。但鍾疏的出現讓我暫停了這種絕望的臆想。
這人世間如此令人絕望,如同一潭泥淖,惡臭難聞。而他鮮活,生氣,意氣風發。
他教我收餘恨,且嬌嗔,休自葬,勿戀逝水,苦海回身,免受孤身流放苦。
西狄擾境,鍾家軍出徵的前一天晚上,鍾疏躺在床上抱著我。不談國事,不談邊境,隻給我描述他往日少年時候幹過的混賬事。
他說他的祖父刻板,常常抄著一根木棍要麼候在後門那,要麼等在牆根,等他偷摸著溜進來的時候,猝不及防衝他背上來這麼一下。老頭子看著氣勢大,其實手下不重,當時鍾疏還以為是老頭子年老了,身子弱,不願讓他傷心,每次都慘叫著衝出去,被他追得滿堂跑。
又說祖父去世的那天,把他單獨叫來了床前。跟他說,他是所有子孫裡頭最像他的,少年時候虎,作天作地,什麼也不怕的樣子,其實心裡頭軟,說難聽些就是有些優柔寡斷,這也想要,那也想要。他還說他這樣的性子待在小城裡頭還好,鍾家護得住他一輩子。
祖父一輩子從白身做到宰相,很是艱難。年少時候滿心都是蒼生,結果到了中年,被沉疴痼疾的朝局所累,失望透頂,攜全家老小回了故鄉。
鍾疏一直在說,銅壺響了好久。等他安靜下來,天邊響起一聲雞鳴。
我依偎著他,默不作聲。
Advertisement
好半晌,他輕聲問我:「我要是走了。你偷偷哭鼻子怎麼辦?」
我說了好長一句話:「那我光明正大在你面前哭,你哄哄我。」
「哭吧。哭完再哄。」
我流了會兒淚又眯了一會兒,房外就有人開始催了。
鍾疏讓我繼續睡,我搖搖頭,為他穿上戰衣。
穿完了以後,我從箱底拿出一塊長命鎖,是我小時候打的。
我給他戴上,吩咐他不許弄丟了。
鍾疏有些囧然,嚅嗫著說這是小孩子才戴的,他都多大了。
我盯著他,半晌伸手去解我的長命鎖:「不要也罷。你以為我稀罕給你!」
鍾疏忙按住我的手:「別別別。我要我要。是我死皮賴臉要的。」
號角很快吹響。鍾疏同我額頭對著額頭:「我要是走了,你半夜做噩夢怎麼辦?」
我道:「那你就早些回來。」
鍾疏不讓我出城送戰,怕我又難過。他出門前去長安城大大小小的書攤買了遊記、話本,還囑咐若再出了新的一定要送去將軍府,留了好大一筆押金。
鍾黎也怕我孤單,日日與我做伴。
其實我吃好喝好,每日到了時辰就入眠,睡得十分香甜。
不僅沒有思念成疾,消瘦憔悴,反而胖了好幾斤。於是祖母看我愈發不順眼了。
青穗觀察了幾日,為我請了個郎中。
郎中說,我是有孕了。
當晚,我修書一封,遠送邊防。
祖母很是高興,連帶著對我的態度天翻地覆,補藥一個勁兒往我房裡送。
我照顧自己的同時把肚子裡那塊肉也照顧得很好。雖是初次懷胎,但肚子裡的孩子乖得很,我並無孕吐的不良反應,反倒胃口大開。
邊關那邊捷報連連,鍾家軍驍勇,打得西狄人落荒而逃。鍾家上下人心振奮,祖母卻未有多高興。
鍾黎來我房裡的時候,不解為何祖母終日憂心忡忡。
我摸了摸她的頭發,給她設了個喻。
「就好比我將一群螞蟻用石頭圍住。螞蟻很安全,因為無論有什麼危險,都有石頭為他們擋住。但若是這些石頭的力量太大了,螞蟻全去崇拜石頭了,誰去跪拜蟻王?」
她懵懵懂懂。
自古有多少將相死在功高蓋主上。更遑論鍾家祖父曾是宰相,門生遍布朝堂地方。鍾家軍太過風光,遲早引來紅眼。
但我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的快。
連勝的鍾家軍於長汀慘遭埋伏,西狄主力幾乎全出,邊關又是岌岌可危。
懷孕的我嗜睡,還在夢裡時聽見外頭一片嘈雜聲。青穗叫醒我,邊為我套上外衣,邊告訴我鍾家變天了,一隊羽林軍正往將軍府來。
鍾家人心潰散,關鍵時候祖母站了出來。
鍾家府上還養著私兵,可護送我們南逃。隻是此去兇多吉少,祖母望向我,沉吟片刻,將府兵分作三撥。一撥留在府上同羽林軍對抗,一撥護送鍾家子弟南行,一撥則護送我往西北邊關去。
我大著肚子,帶著鍾黎和青穗,一路西行。路上艱難險阻不必說,等我到邊關時,已是三個月過去了。我消瘦了一大圈,肚子鼓得嚇人。
才到鍾家軍軍營,我就暈了過去。
一路上不論多苦多難,我都未曾掉過一滴眼淚,一直到軍營,我腦袋裡繃著的那根弦才斷掉,那股精氣神也撐不住了。
醒來時候,一眼望見頭頂簡陋的帳篷。我張了張嘴,發現聲音沙啞得很。
喉嚨裡幹得冒煙,我隻好起身去拿桌上的茶壺,卻沒倒出一滴水。
鍾疏這時候進了帳,衝過來一把把我橫抱住。
他瘦了,眼底布滿血絲,臉上胡子拉碴的。
「要喝水?」
我點點頭。
他喚人去燒。
我抬手摸了摸他的胡茬兒:「你沒照顧好自己。」
「哪有?」他按住我的手,撓了撓手心,「不過是最近忙,沒來得及刮胡子。」
「茶壺裡頭都沒有水,還說照顧得好?」
他自知理虧,不好意思地笑,垂首要來蹭我的鼻尖,討好地親了親。
他一靠近,身上那股過了夜的汗味、血腥味撲面而來,我皺了皺鼻子,從下巴處一把推開他的臉。
「臭。」
「有嗎?」他把我放在床上,自己湊近衣服聞了聞,「我沒聞到啊!」
「都餿了還說沒有。」
其實我自己趕了好多天的路,渾身也幹淨不到哪去,但我就喜歡數落他。
一見他吃癟,我就高興。
鍾疏先自己洗了個冷水澡,渾身哆嗦著進來就衝我喊冷,把手伸進給我準備的熱水裡。
他的手暖了才開始給我擦身。
我瘦了許多,肚子鼓鼓脹脹的,看起來有些嚇人。
鍾疏擦到肚子那,眼神溫柔下來,軟得能滴水。俯身親了親,又把臉貼上去,我也把手放在他腦袋上。
突然,肚子動了動,我的肚皮上鼓了一個小包又很快消下去。
鍾疏一臉新奇:「他還會動?」
我噗地笑出了聲。
他這模樣實在有些傻氣。
正這時候,他臉上突然被踹了一腳,正中颧骨。
明明是不重的一腳,他卻好像被踹蒙了。
一下子跳了起來,僵在那裡,直愣愣看著我的肚子,又轉過來看我。
我失笑道:「他又不會跳出來吃了你,你怕什麼?」
三、
我和他說了一會兒話,又忍不住闔上眼睡過去了。我沒有同他說鍾家的事,也不想過問邊關的事。我不想談論太多,也不想打擾這一時片刻的寧靜。
後來鍾黎同我說,鍾疏已經派人去接祖母了。鍾家軍長汀一戰大敗,實際是因為朝廷派來的監軍將軍情泄了出去。當今皇帝疑心太重,一直想壓制平衡各方勢力。而鍾家剛好做了這個出頭鳥,一旦鍾家軍回朝,民心所向,更難制衡。
何況戰敗的結果不過是將西北一點貧瘠旱地割出去罷了,半壁江山亦是帝王的江山。
鍾家這一次是騎虎難下。不打,則族滅。若是要打,自西北到長安,這一路又豈是那麼容易。
就在他舉棋不定時,鍾疏的舅舅替他做出了決定。
此人是鍾疏母親的嫡親弟弟,名喚秦厲殊。秦家世世代代鎮守西北,卻得不到應有的待遇。
秦家,等這一天,等了太久。
鍾疏為這事煩憂,但他從不在我面前提起。隻是夜深時候,我總能感覺到他睜著眼睛,無半分睡意。
在一個他又是徹夜未睡的黎明,我隔著被子擁住他。
他以為我做噩夢了,回抱住我輕拍我的背。
我搖頭:「我一夜沒睡。」
「可是我擾著你了?那今晚我鋪個矮榻睡吧。」
「鍾疏,你告訴我,你在猶豫什麼?」
他沉默了不知多久:「遂遂,這不是一條通途。有十分之九的可能,我會葬送所有人的生命。」
我摸過他的眼角,那裡有些粗糙,有些湿潤。
我的丈夫不是聖人,數萬人的性命就在他一念之間,是人,就會猶豫,會害怕。
我握住他顫顫的手掌,牽著放在我的肚子上。他慢慢地平靜下來,我告訴他:「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他的臉埋在我的頸窩裡,我五指成梳為他從發端理到發尾,我的頸窩裡頭漸漸濡湿了一片。我什麼也沒說,拿了帕子為他擦後背發出來的汗。一直到上半身都麻了才輕輕踢了踢他的小腿:「又麻了。」
他埋在我的頸窩裡笑了,輕輕啄了啄我的皮膚。
一如我們初次相處時的模樣。
「天亮了。」
那一晚,我記得清清楚楚。我知道我可能放任了什麼不可控的東西的出現,可我別無選擇。
留給鍾家的,從來是一條死胡同。要麼困死,要麼負隅頑抗,卸牆求生。
鍾秦兩家終究還是反了。
鍾疏去打頭戰那天,正好是我臨盆的日子。
在這般簡陋的環境下生產,我到底有些怕。
陣痛剛開始我隻是咬著牙默默流淚,到了後頭我便開始抽噎,痛楚佔據了我腦海所有的意識。據青穗後來同我描述,我生了一天一夜,破口大罵了鍾疏三個時辰。
所幸生產過程還算順利。
隱隱約約我聽到一陣嬰孩的啼哭聲,青穗將孩子抱給我看,是一ƭűₕ對龍鳳胎。
哥哥長得皺皺巴巴的,像個老頭子。妹妹就更慘不忍睹了,小鼻子小嘴巴,青青紫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