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坐在她對面的柳氏,柳葉眉、瓜子臉,瞧著十分精明,穿著妝花比甲,珠翠堆砌,皓白的手腕上還有兩個足金的手镯,瞧著竟是要比傅絳還要貴氣幾分。
屋子裡氣氛怪是安靜的。
丫鬟、婆子俱垂著首,她慣來是個闲不住的,這會便把手裡的茶往一旁放,百無聊賴的闲話道:“這都快去了兩個時辰了,小五怎麼還沒回來?莫不是——”
她眼珠子一溜,落在傅絳身上,輕笑道:“又不肯來了吧?”
傅絳正在飲茶,聽到這話,手裡的動作一頓,半響才淡淡道:“容哥兒親自去接,小五怎麼會不回來?今日風雪大,路上耽擱了也是有的。”
“這可說不準。”
柳氏眯著眼笑,“咱們家的小五又不是沒幹過這樣的事?不過……”她頓頓,又問,“她這回可說了要住多久?往常都是年裡年節才回來,如今可還到年節呢。”
傅絳一聽這話就皺了眉。
手裡的茶也喝不下去了,放在一旁,看著柳氏,擰眉道:“三弟妹這話是什麼意思?這裡是小五的家,她自然想住多久就多久。”
柳氏見她這般,忍不住在心裡,輕輕嘖一聲。
又不是親生的,她就不信傅絳當真高興顧無憂回來,以往那孩子回來,哪次惹得家裡人痛快過?那個孩子啊,就跟渾身長了刺一樣,誰碰誰遭殃。
當然。
最遭殃的便是傅絳和她的兒子了。
想到那個長相明豔的小姑娘說過的那些刻薄話,要她是傅絳,恐怕心裡已經把顧無憂恨得不成樣子了。
不過沒辦法。
誰讓顧無憂命好呢?身後不僅有那麼一個王家做靠山,還有個做皇後的姨媽,還在襁褓裡的時候就被封了郡主,就連他們那位定國公啊,也是把人拿眼珠子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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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慣也沒用,隻能忍著。
她笑眯眯的拿手撥弄著手腕上的金镯子,還想再刺傅絳幾句,坐在羅漢床上的顧老夫人突然就開口了,“小五這回不走了。”
這話剛落,柳氏臉上的笑便是一頓,她轉頭朝羅漢床上那個穿著紫檀色比甲,閉著眼睛,拿著念珠的老婦人看去,驚愕道:“什麼?!”
又想到十天前送來的那封信,她不敢置信地繼續說道:“難不成那事是真的?小五真的和趙家退婚了?!”
沒人回答她的話。
顧老夫人照舊閉著眼睛,握著念珠,四平八穩的臉上仿佛永遠都是這樣一幅沉寂的樣子。
傅絳更是沒說話。
她雖然是顧無憂的繼母,但她的事,她管不著。
柳氏似乎還沉浸在自己巨大的驚愕中,喃喃道:“她在想什麼?好端端的竟然要退婚?那趙家公子是什麼樣的人物,她竟也舍得?我看她如今是越大越不像話了……”
她話還沒說完。
顧老夫人就睜開了眼睛,她如今也五十有五了,可雙眼清明,不帶一絲笑意的臉顯得十分端肅,她就這樣睜著眼,看著柳氏,一句話都沒說,硬是讓柳氏生生住了嘴。
等到柳氏靜下聲,屋子裡又安靜了好一會。
顧老夫人重新撥弄起手裡的念珠,淡淡道:“這事已成定局,日後就不必再言,老大家的,你注意著些,要是府裡誰再拿小五的婚事說事,就家法伺候。”
傅絳忙應了一聲,“是。”
“小五是咱們顧家的正經嫡出小姐,這裡是她的家,日後那起子沒眼皮的話就別拿到跟前說了。”這話雖然沒有點名指姓,但顯然是說給柳氏聽的。
柳氏剛才被顧老夫人盯了一會,隻覺得汗毛刺骨,臉色發白,這會哪裡還敢再說什麼?低著頭,跟個鹌鹑似的,輕輕應了一聲。
*
此時的官道上。
顧無憂坐了這麼久,也有些坐不住了,她裹著鬥篷,靠著馬車,手裡握著一隻裝滿了梅花的香囊,往外頭輕輕喊了一聲,“三哥。”
沒一會便傳來一陣馬蹄聲,緊跟著是一道悅耳動聽的男聲傳入馬車,“怎麼了?”
顧無憂無聊道:“我們還要多久才到啊?”
“快了,拐過這個彎就到了。”顧容在外頭笑道,“這會風小了,你要是坐不住就掀開簾子看看外頭,這麼久沒回來,估計你都該忘了這兒長什麼樣了。”
顧無憂心下一動。
她年幼時的記憶早就忘得差不多了,但和李欽遠的那些記憶倒是一點都沒忘,現在的京城和以後的京城是不是一樣的呢?她伸出三根手指悄悄拉開一角車簾往外頭看去。
雪才停,街道上還沒什麼人影,就連那些鋪子也大多關著門,但她還是興致盎然的看著外頭,跟記憶中的確有很大的不同,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
她記得那家孫記剪子旁邊應該是一家豆花店,現在卻是一家書鋪。
估計得再過幾年才開。
那家豆花店的味道特別好,李欽遠頭一次帶她過來的時候,她還很嫌棄,總覺得這樣的鋪子能做出什麼樣的好吃的?還是被人哄著才勉為其難吃了一口。
然後,她就瞪大了眼睛。
再之後,她每回出來都要拉著李欽遠過來,回回都要吃上兩大碗,不知被人嗤笑了多少回“小饞貓”。
想到這。
顧無憂的臉上忍不住又漾開了一道笑。
顧容就在馬車旁,看她這樣倒是有些稀奇,他這個小堂妹以前每次回來都是板著一張小臉,任憑怎麼逗都不愛笑,就像是完成任務似的,每次年裡來家裡一趟,過完年就急匆匆的趕回琅琊了。
今天倒是一直掛著笑,看著情緒也挺好的。
他手拉著韁繩,低著頭,同她笑道:“小五這回看著跟以前不大一樣了。”
顧無憂臉上沒有一點異樣,聽到這話也隻是收回目光,仰著頭衝顧容笑:“那三哥是覺得好還是不好啊?”
顧容一怔,半響那張溫潤的臉龐上抹開一道笑,他抬手在顧無憂的兜帽上輕輕拍了下,就像是在撫摸她的頭似的,“以前也好,不過這樣更好。”
他大概是顧家,唯一一個和顧無憂走得近的人了。
雖然誰都說小五性子跋扈,但顧容總記得她小時候坐在高高的床上,因為腳尖夠不著地板下不來床,紅著眼眶哭得不行的樣子。
偏偏小丫頭驕傲的不行,見他進去就故意板著一張小臉,像隻小刺蝟把自己柔軟的一面偽裝起來,用堅硬的外殼去面對外人,但那個時候的她還是太小了,強忍著也還是撐不住打了一聲哭嗝。
然後——
他記得她漲紅的臉,緊跟著是因為丟臉響徹整個屋子的哭聲。
顧容越想,臉上的笑就越發濃鬱,他溫柔的雙目對著顧無憂,裡面晃蕩的盡是作為一名兄長該有的關懷和憐愛。大概就是因為年少時的這一份記憶,所以不管他這位小堂妹的風評有多差,但他還是忍不住想對她好些,再好些。
馬車已經拐過彎。
他看了一眼被顧無憂抓在手裡的香囊,想到剛才小丫頭坐在馬車裡裝梅花的樣子,突然笑道:“摘這麼多梅花,是要做香囊?”
顧無憂笑著點點頭。
顧容便逗她,“給我的?”
顧無憂抿著唇,神色看起來十分猶豫,但最終還是看著顧容說道:“這個不行,等以後,我再給三哥做。”
顧容當然不缺這麼一隻香囊,隻是看她這幅樣子就忍不住想逗她,“不給我,你要給誰?”他雖然平日不管家裡的事,但也知曉他的小堂妹已跟趙家退了婚。
難不成退婚是假?
這香囊還是做給趙承佑的?如果真是這樣,倒也有可能。
家中其餘人或許不知道,但他去年去琅琊探望顧無憂的時候,是見過自己的堂妹和趙承佑相處的……以小五對趙承佑的歡喜程度,或許退婚隻是她的權宜之計?
顧無憂不知道顧容在想什麼。
她抓著香囊,張口就想說“給大將軍”,但且不說現在李欽遠還隻是一個少年,便是她同他的關系……她紅著臉,隻好撒嬌,打算瞞混過去,“三哥!”
顧容從思緒中抽回神,看她這幅嬌俏羞怯的模樣,越想越有可能,他是想多問幾句,但這到底是女兒家的事,他也不好再問,敗下陣,無奈道:“好好好,我不問。”
兄妹兩人又說了會話。
快到國公府的時候,顧無憂突然小聲喊人,“三哥。”
“怎麼了?”
“你知道……”顧無憂有些害羞,“李欽遠嗎?”
第6章
“誰?”
顧容不知是聽清了,還是沒聽清,轉過頭,問她。
“就是——”
顧無憂心裡還是有些害羞的,這是她醒來後,第一次和人說起她的大將軍,她低著頭,紅著臉,纖細的手指緊緊抓著香囊,心裡滿是羞怯和難為情,就連那顆心都跳得有些快。
“砰砰砰砰”的,像除夕夜的爆竹聲。
“魏國公府的李欽遠,他……”顧無憂忍著害羞抬起頭,看著她的三哥,問道,“三哥,你認識他嗎?”
“你怎麼突然問起他了?”顧容這回是聽清了,他皺著眉,向來溫潤愛笑的面龐,少見的有些異樣,似乎是有些不齒。
顧無憂看得一怔,有些沒明白這是怎麼了?
她記憶中的大將軍位高權重,十分受人愛戴,就連父親也對他多有誇贊,在她的印象裡,好像沒有人不喜歡大將軍,他們都敬重他、愛戴他,甚至有許多人把他當神一樣供著。
可為什麼三哥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帶著嫌棄和不齒,似乎是連這個名字都不願提起。
同樣有疑問的還有顧容。
他不明白自己這個一直住在琅琊的小堂妹,為什麼會突然問起李家那位混不吝?按理說,小五應該從未見過他才對,怎麼一回來就提到這個名字,而且……
顧容回想著小五剛才說起李欽遠時的樣子,完全是一副女兒家的羞怯模樣。
他眉心緊皺著,目光緊盯著顧無憂,在心裡盤查著一切發生的可能,不知想到什麼,突然握住顧無憂的胳膊,沉著嗓音問道:“你剛才在金臺寺是不是瞧見他了,他可對你做了什麼?!”
顧容慣來是個愛笑的,如今卻神情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