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許久沒有幹過這種事了,難免生疏。水放多了,第二天起來時漫了一地。
他起得比裴月早,所以盛了一碗放在桌上。但直到晚上下班那碗粥還是擺在那,一動也沒動。
家裡漆黑一片,再也不會有人懶散地瞥一眼廚房,讓他洗手吃飯。
裴昭深吸一口氣,撥通了裴月的電話。
入耳是震天響的音樂聲,裴月的話語朦朧不清。
他努力維持著溫和的語調。
「月月你在哪,哥哥去接你。」
我合上電腦,給裴昭的合作商打了電話。
「不用給興業商貿提供貨輪了,我這邊的配件急著處理。」
以裴昭的能力這些事情當然不會對他造成打擊,他隻是會很忙。然後從中發現我暗中為他抹平了多少障礙,鋪平了多少路。
圓臉的小護士委婉提醒我不要化妝,我摸了摸自己的臉,已經沒什麼肉了。
這是我的盔甲,我維持體面的戰袍,我怎麼能輕易卸下。
戚瑤光,怎麼能允許自己展露脆弱。
我向來強大。
「骨髓庫找到適配的骨髓了嗎?」
「沒有呢,但是別灰心,你一定能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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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好起來,我想聽裴昭說愛我。
倘若我死了,我也要他記得我一輩子。
3
裴昭最近很忙,不止是為了公司的事,還有裴月。
那個曾經清純可愛的妹妹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驕奢淫逸,會在奢侈品店裡趾高氣揚指著一排新品,耷拉著眼皮說我要了。然後鑽進出租車,走進熱鬧喧哗的酒吧。
霓虹燈不斷閃爍,在金屬圍牆造就的鋼鐵堡壘中顯得有幾分光怪陸離。
她隨著音樂律動,晃著手裡價格不菲的酒水。眼兒眯起,如同一隻慵懶的貓。
裴昭會冷冷看著她,把她從亢奮的人群中拖回去。將裴月整個人塞進浴池,冷水嗆得裴月不住咳嗽。
「哥!」
她發出短促而激烈的叫聲。裴昭終於回過神來,用Ţûₕ一種不可置疑的語氣說:「從明天開始我會斷了你的卡。」
裴月舔了舔嘴唇,看上去並不在意。
「反正哥每個月給我打的錢也不多,都是那個老女人打給我的。」
她雙臂扒在浴缸上,像是想到了什麼好玩的,眼睛都眯成了一道弧線。
「說起來是個女強人,其實不過是個卑微的可憐蟲。哥你一定不知道她都是怎麼跟我說話的,好像她是我嫂子。嘮嘮叨叨地叮囑我好好照顧自己,然後每個月按時往卡裡打錢。還拜託我在你面前說說好話,真是笑死了。」
她嫌棄地甩甩手,罵道:「惡心。」
「啪」。
裴昭甩了她一個耳光。
這個男人生氣的時候都很沉默,他本就不是多話的人,身邊總是盤旋著低氣壓。憤怒時更是如此,隻是眼睛會死死盯住某個地方。
裴昭甩完耳光,手有些顫抖,在看到裴月紅腫的臉時瞬間清醒。耐著性子去哄她,寬大的手掌緩慢在裴月清瘦的背脊上輕拍。但任誰都沒法看出他的心不在焉,隻有我。
裴昭的目光落在浴室角落,那裡有一隻孤零零的小黃鴨。
我有段時間很幼稚,買了很多小黃鴨在洗澡時放浴盆裡。
小黃鴨肚子裡是香氛球,橙子味,是裴昭難得喜歡的味道。
他總說我的香水有一股死人靈堂味,可惜我們後來吵了一架。我把小黃鴨都扔了,隻留了一隻放在地漏上,那塊光禿禿的地方都由此看著順眼點。
裴昭又回到了一個人的房間。
床是冰冷的,沒有人形暖爐。
他不知在想什麼,打開電腦漫無目的地瀏覽網頁,一直到凌晨才遲遲睡去。
我猜他是忘了網址,有年生日我興致勃勃親手做了個網頁。寫了很多肉麻話,配上裴昭喜歡的歌作為禮物送給他。當時的裴昭隻是冷冷看了一眼就不再理會,憑著殘餘的印象當然記不起來。
我抿了唇,藥汁是苦澀的。
裴昭一定不知道那個網頁早被我刪除了,但我在他的電腦裡留了截圖。
我要他慢慢發覺,我要他對我的愛如潮水般席卷而來。
跨國公司的生意拖不得,原本的合作商突然不提供貨輪,裴昭有些怔然。
負責人說他們本來就是戚氏集團的合作伙伴,現在那邊要得緊,肯定先顧著老東家。
裴昭有些愣,當初興業剛起步,這家託運公司就送上門來。辦事放心,價格公道。他不是沒想過是我暗中搭線,可看對方的態度卻並不像。
「我們樂意幫助有夢想的年輕人。」
搞了半天還是我幫的忙。
這一定讓裴昭非常鬧心,因為我又壓了一頭。
裴昭有些不滿,因為他自己確實無法同我比肩。
但他還是笑著的,生意場上的人總是咧著嘴露出八顆牙那樣的標準笑容。
「代我向戚總問好。」
負責人咂舌:「小戚總那個人哦,太狂傲不如戚總好。」
「小戚總?」
在裴昭印象裡我是個絕對的專制者,戚氏總Ṫũ₌監的這個位置絕不容許他人覬覦,怎麼會突然冒出個小戚總。
負責人搖搖頭:「不清楚,好像是出了什麼變故,退居幕後了。」
裴昭終於想起來,我已經有半個月沒有聯系他了。
男人猶豫了很久才撥通電話,可傳來的隻有電子客服格式化的聲音。
「抱歉,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他並沒有去公司找我,他隻是在原地站了很久。
4
裴昭給他的妹妹找了工作,盡管不情願,裴月還是嘟著嘴老老實實上班去了。
公司的事情也處理完畢,時間一下子空闲出來。
裴昭時常坐在沙發上發呆,持續了大概一個星期,他開始在家裡翻箱倒櫃。
我走的時候帶走了很多東西,情侶茶杯,相冊,留下的大多是塞在角落裡不容易察覺到的,年代久遠的小物件。
裴昭翻箱倒櫃,把每個角落都用抹布擦一遍。然後把倒騰出來的東西堆在客廳,一個一個仔細地看。
很多都是我給他買的。
隻戴過幾次的戒指,去度假時給他買的墨鏡。冬天時親手織的圍巾,因為是第一次,所以頭大尾小。線織得歪歪扭扭,看上去有些可笑。
裴昭一次都沒戴過。
現在的他拿著那條圍巾,往自己的脖子上繞,然後看著鏡子裡不倫不類的自己笑出了聲。
他找到了很多關於我們的回憶。
那個別別扭扭,從來不肯坦誠接受Ţų₁我愛意的他。如今把自己剖開揉碎,終於發現我們在一起長達八年之久,早就習慣了對方的存在。
有人說過,當故人離去,第一時刻察覺到的不是悲傷。
甚至毫無感觸。
然而在某天,某個時刻,你看到她留下來的一切,才會驚覺那個人已經再也找不回來了。
我不知道裴昭是怎麼想的,他把那些東西全都放在紙箱裡,拖進自己的臥室。
我猜他的心一定很軟,因為他那樣冷硬的性格。總是給自己套上一層盔甲,鋼鐵鑄就的甲胄,仿佛無堅不摧。其實包裹的東西比什麼都脆弱。
沒有人像我這樣愛他。
裴昭總是把自己放在前面對抗命運給予他的一切。
貧苦的家庭,父母早逝,病弱的妹妹,難堪的異樣情愫。
他像一個把自己縮進龜甲的海龜,自傲且自卑。
接受命運的同時拒絕了它的饋贈。
有些人,就是不肯老老實實正視自己的內心。
我摸著電腦屏幕笑出來,連鼻血滴在雪白的被子上都不知道。
裴昭開車來到了我的公司,他靜靜地等著,等我下班。
像我從前無數次等著他從那扇玻璃門中走出來,認命地坐上車。
可惜他等不到了。
戚承明前呼後擁,西裝革履。
戚氏的決策人換了,不再是那個眉目生冷,勾著嘴角笑得滿臉不屑的女人了。
裴昭被定住了,他就那麼一動不動,看著戚承明坐上我的邁巴赫揚長而去。
那個晚上,裴昭把我的電話打爆了。從九點到十二點,一刻不停,可屏幕裡隻有冷靜的電子音。
他翻著微信,每一條發出的消息都石沉大海。最後,裴昭把手機放到耳邊,點開我發給他的語音信息,聽了一整夜。
裴月說他瘋了,竟然喜歡我這個老女人。
她把那一箱子物件拉出門,要扔進垃圾桶。
裴昭和她撕扯著,不小心扯壞了箱子,亂七八糟的東西散落一地。
我看著屏幕裡的裴昭把它們抱在懷裡,肩膀聳動。
他哭了。
裴月也哭了,她問裴昭。
「哥哥,你不是最愛我的嗎?」
那人抬起頭,摸了摸裴月的臉。
「我們是兄妹。」
即使沒有血緣,你也是我妹妹。
僅此而已。
我松了口氣,裴昭其實並不愛裴月。他隻是被綁架了太久,必須照顧好妹妹的責任感讓他迷失了自己,分不清什麼是愛,什麼是關切。
所以我把裴月送走,八年的時間足以改變一個人,也足以忘記一個人。
我對戚承明說:「其實我特別喜歡裴月,因為她這種ţú⁺人特別好對付。她軟弱自私,又沒見過世面。一邊討厭我,一邊又不得不依附我。覺得我玷汙了她哥哥,卻對我打過去的錢照收不誤,她覺得這是我欠他們的。」我笑笑,咽下藥丸,「你別看她疾聲厲色,其實她最怕我了。她知道這八年,裴昭早就隻有我了。他的身邊已經擠不下其他人了,即便是曾經最親密的妹妹。」
我看著戚承明,他眉頭緊皺看上去有些嚴厲。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我讓自己躺好,覺得胸口喘氣沒那麼疼了。
「我爸在外面風流債不少,我有幾個弟弟妹妹其實一點也不意外。隻是沒想到,我剛退位他們就迫不及待冒了出來。戚承威想要什麼職務?」
「財務總監。」
戚承明咬了咬唇,極厭惡地罵了句酒囊飯袋。
我有點好笑,到底是年輕總是沉不住氣。
「他想要什麼職位就給他,他想玩,你就帶他去玩。錢權酒色是殺人不見血的刀,用不著你出手,他駕馭不了的這些,會反過頭來害死他。」
我摸了摸戚承明的臉,他和我爸長得最像,生了勾魂奪魄的眼。不同的是我爸從來不會露出這樣迷惘的眼神,他總是胸有成竹。
「我死之後戚氏是要交給你的,萬事不可操之過急。放縱和嚴格都是管理人的手段,壓得太緊反而守不住自己的財產。」
戚承明張了張嘴,沒說話。
「你要知道,這麼多兄弟姐妹裡,我隻把你當自己人。」
「可如果,戚氏在我手上毀了呢?」
我閉上眼覺得有些疲憊,但嘴裡仍然說著好話。
「你是我的弟弟,我相信你。」
對方握住了我的手,說好。
我知道他感激我。
在他人生最艱難的那幾年是我把這個男孩帶在身邊對誰都說這是我弟弟,是戚家的小少爺。
他從泥潭邁入雲端,從人人唾棄到萬眾矚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