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宴依舊繁忙,有次來時,他倚在門上看我梳妝,抱懷而笑:「凝香,你可記得小時候有一次,你偷用了茗煙姐姐的胭脂,將臉和唇塗成通紅,害我笑了一整日。」
我從銅鏡中看到趙宴的影子,依稀是少年的模樣。我竟有些恍惚,喃喃道:「那是許久之前的事了吧。」
聽了我的話,趙宴輕輕走上前來,站在我的身後,手指慢慢挑起我的一絲長發替我抿在耳後,見我沒有拒絕,方在我身側蹲下來,溫暖的手握住了我的,眼中一往情深:「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以後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許你。」
趙宴說得認真,若放在幾年前,我定會歡喜雀躍。隻是趙宴,你可知道,我如今什麼都不需要了,你將我原本已有的東西一件件拿走,最後恐怕連希望,都不肯給我留下。
那日趙宴走後,我佯裝身體不適,讓青兒騙了謝青去請大夫,騙了明路去通稟趙宴,望著兩人匆匆離去的身影,我和青兒坐上等在林子裡的馬車,一路去了「醉霄樓」,那是周長蘇曾經帶我去過的地方。
青兒扶著我到了二樓的一處隱秘的包房,白淇早已等在那裡,她蒼白著一張臉,比前些日子消瘦了許多,見我來了,欲站起身來行禮,被我揮手制止了:「時間有限,周夫人不必多禮。」
我說著坐了下來,看著白淇這張與我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心中的痛再次蔓延上來:「今日約了夫人,凝香是有事情想問。」
白淇聽了我說的,也不拐彎抹角:「我也一直在等姐姐找我,當日見到姐姐,我心內也有些疑惑。」
白淇的話,讓我的猜測更堅定了幾分,心中的痛也又加了幾分,我幾乎不能呼吸,強忍著內心的洶湧澎湃,顫抖著問:「敢問趙夫人家中,可曾有姐妹在年幼時走失?」
「有!」白淇堅定道:「小女的長姐,名喚白桑若,五歲時跟隨丫鬟去街上看燈,一去不回,至今尚未尋到。」
白淇一口氣將話說完,似如釋重負。
腦中有一道白光閃過,我頭痛欲裂,好多聲音摻雜著一股腦襲來:
「我的桑若……」這是夢中的那位父親。
「再跑我就打死你!」這是拐我的人販子。
「從此之後,你就叫凝香了!」這是居高臨下的秦媽媽。
「書有何好看的,你當真以為自己是大家閨秀了?」這是扔掉我最喜歡的書時憤怒的趙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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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若』,這個名字可還好,等以後我們成親了,我就這麼喚你。」這是我受了委屈、吵鬧著要逃離沉香閣,不讓他叫我『凝香』時的趙宴。
「姐姐……」白淇哭了起來,上前一把抱住了我:「我們找你找得好苦。母親得知你走失了,傷心過度,當夜早產生下了我,因此傷了身體,至今每每想起你都會淚流滿面。爹爹為了能四處打聽你的下落,辭官經商,全國各地奔走,不肯安享晚年。
白淇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飄來,鑽進了我的腦中……
那日,趙宴找到我時已是深夜,我正坐在周長蘇曾給我購置的宅子前。
曾經無數次進出過的大門緊閉,門口雜草叢生,蕭條至極。
趙宴怒不可遏,一把抓起了陪在我身邊的青兒:「大膽奴才,我看在她寵你的份上允你一次又一次犯錯,如今竟無法無天了!」
我起身擋在青兒面前,本就虛弱的身子搖搖欲墜:「趙宴,這一切都隻是個丫鬟的錯嗎?你以為你能瞞到何時?」
趙宴憤怒得像頭找不到發泄出口的獅子,聽到我的話又懊悔又心虛:「凝香,晚上露重,你現在這麼虛弱,我們回去再說好不好?」
看著如此的趙宴,我心中的怨憤如江河決堤般洶湧而出:「如今想到會傷我身子了?你欺辱我的時候呢?騙我喝下那碗墮胎藥的時候呢?趙宴,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想找到家人……你明明知道一切,為何要騙我?」
我淚流滿面,心痛地揪在了一起,仿佛一呼吸就會痛死過去。趙宴啊趙宴,真的要連我心中最後一絲情都要捻滅嗎?再不堪的時光,我都不曾懷疑過那個意氣風發、情意深重的少年,如今,連這些都是假的嗎?
趙宴看著我傷心欲絕的模樣,懊惱著將我抱進了懷裡:「凝香,都是我的錯,那時候我害怕,害怕卑微的自己配不上你,害怕你找到家人後離我遠去。我不是有意要瞞著你的,我隻想等自己變得強大了再告訴你,到那時哪怕你走了,我也還能找得回你。」
「隻可惜,世事不盡如人意。」趙宴的聲音也哽咽起來。
我癱軟著身子,任由趙宴緊緊地抱在懷裡,任由眼淚恣意地浸湿他胸前的衣襟。仿佛哭得渾天暗地,就能將心中的悲傷掩埋,就能忘掉所有不堪的記憶。
可是,我什麼都忘不了。真相就血淋淋地擺在眼前,若真如趙宴所說的他隻是怕配不上我的身世,隻是造化弄人,那麼在他成了趙小爺之後,在他欺負了我日日夜夜之後,如何偏偏又去迎娶了白淇。
「白淇,她是我的親妹妹!」我伏在趙宴胸前,氣若遊絲。
趙宴的身體僵了一下,許久才道:「是我任性妄為了,當初我隻以為你厭了我,愛上了周長蘇,便負氣地想,即便得不到你,還有一個與你相似的她。」
「凝香,開始時一切都隻是巧合,卻不想一步錯,步步錯!」趙宴說著,又想起了什麼,語氣裡全是懊悔,竟然猛地咳嗽起來,直咳得身體劇烈顫抖、咳得仿佛要將五髒六腑全部從身體中掏空。
「我也恨我自己!我有時候真的希望你能一刀殺了我,結束我所有的罪惡。可是我又舍不得你,舍不得留你一人在這世上。」
聽了趙宴的話,我便更覺悲涼,浮生一世,我們如何就過成了這般模樣?
如今見他懊悔莫及,我心中竟有一絲暢快:「不是說不能容忍我的身體裡有別人的孩子嗎,怎麼現在又篤定他是你的了?」
狠絕的話似一把雙刃的劍,刺痛了他,也刺痛了我自己。那個我知道時就已失去了的孩子,是我與趙宴的啊!而殺他的人,也是趙宴!
?
(三十)
我終於知道趙宴如何突然篤定那個孩子是他的了,因為滿世界的人都在談論和嘲笑周長蘇。
「今日我們來說一說京城周府的公子周長蘇,周公子謙謙如玉乃世間無雙,身為男兒身、也愛男人身!」
說書人頓了一下,棠下隨即哄笑喝彩聲一片。
「行這斷袖之事的大有人在,如何就要說這位周公子呢?」說書人賣了個關子,繼續道:「這位公子,奇就奇在家有美嬌妻、外有顏良妾,遠遠的營州還養著一位比女子還要美上幾分的男寵。話說……」
說書人講得繪聲繪色,仿佛一切都是他親眼所見。我搖晃著從位子上站了起來,隻感覺頭暈目眩,驕傲如周長蘇,怎麼可以讓人說得如此不堪?
一旁的青兒見我面無血色,扶著我出了茶館。
等在門口的趙宴見我這副模樣,心疼之色盡顯,他上前一步將我扶住,在我耳邊溫柔地責怪道:「說了不準你來的。」
我紅著眼,眼淚滑了出來:「趙宴,求求你幫幫我,也幫幫他。」
趙宴將我攬進懷裡,一隻手輕輕撫上了我的發,良久後輕嘆了一聲:「凝香,空穴不來風,這世間最難堵住的,是悠悠之口。」
我從趙宴的懷裡掙脫開,流著淚抬眼望他:「若不是周長蘇,凝香早就身陷囹圄殘缺不全了!趙小爺如若愛我,不該謝他相救之恩嗎?」我越說越憤恨、越說越痛心:「周長蘇是個君子,未曾動我分毫,你既介意,不該謝他成全之恩嗎?」
趙宴深深看著我,眼中波光微動,看不出是何情緒:「好!」他最終同意,轉而又溫和道:「不過你要聽話,乖乖回去吃藥,將身子養好。」
趙宴伸出一隻手撫上我的臉頰,拭掉還掛在上面的淚珠,有些疲憊道:「以後再不準哭了,好嗎?」
回到農舍,青兒過來服侍我喝藥,我望了眼碗裡褐色的液體,口中的苦澀便泛了上來:「先放在桌上吧。」我依舊靜靜地望向窗外,早過了草長鶯飛的暮春,如今火傘高張烈日炎炎,蟲兒都紛紛趴在樹上炙熱地鳴叫,可我,為何覺得如此涼呢?
我恍惚著正出神,突然聽到一陣低低的抽泣,抬眼去看,一旁的青兒早已哭得泣不成聲。
我慌忙起身想要安撫她,卻因身子太虛,又跌坐回椅子上,隻這一個動作,竟累得我氣喘籲籲,額上冒出了虛汗。
見我這般光景,青兒忙止住抽噎上前扶我:「姑娘把藥喝了吧。」青兒紅著眼睛乞求道:「我看姑娘這幾日身子不大好,我心中難受得很。」
青兒自己說著,又潸然淚下。
我連忙端起桌上已經涼了的藥,幾口喝了下去,將空碗拿給她看:「喝完了,你看。」
青兒瞧著空了的碗,破涕為笑。我也擠出一個久違的笑來,安慰她說:「就是這幾日天氣炎熱,恐是中了暑,看把你擔心的。」
青兒撅了噘嘴,收了碗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道:「姑娘可越來越不聽話了,之前喝藥從來不推諉的。」
我望著青兒離去的背影,思緒又陷入了恍惚,想起那日在醉霄樓裡白淇慟哭著,要拉我去白府與她父母相認,我蒼白著一張臉平靜地看她:「趙夫人不必著急,凝香今日來隻為解一解心中的困惑,並無心認親。」
白淇一臉驚異,淚水盈盈地望著我:「姐姐……爹和娘日思夜寐都想找到你。」
「他們想找的,是白府的大小姐白桑若,而我是出身青樓的花魁凝香。」我聲音很小,冰冷顫抖。
「爹娘不會在乎的,隻要姐姐活著,他們比什麼都高興。」白淇著急道,上來抓我的手:「姐姐跟我回去吧,姐姐難道不想他們嗎?」
我慢慢拂開白淇抓著我的手,冷冷道:「不在乎我之前的經歷,也不在乎現在的嗎?趙宴可是因了我,錯過了拜堂和你的洞房之夜的。」
現實就殘忍地擺在面前,白淇口口聲聲叫著我姐姐,我卻不敢喊她一句妹妹。「若讓二老知道,我不光出身青樓,還搶了你的夫君,他們是該喜還是該憂呢?」我慘然道。
白淇顯然沒有想過這些,一時間愣在原處不知所措,臉上盡是痛苦。思儲了良久,她終於抬起頭來,眼中含淚:「這些日子,趙公子本欲休棄我,我與他,一直都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白淇眼中的淚滾了下來:「如今知道你是我姐姐,我就當斷了念想,不再糾纏,成全姐姐與趙公子的一往情深。」
我心中隱隱作痛,伸出手去替白淇抹掉了眼淚:「趙夫人言重了,趙宴與我並非一往情深,隻是孽債罷了。」我垂下眼睑,忍住內心的痛楚:「趙夫人自小足不出戶,縱然不知道青樓女子薄情的道理。趙宴於我,不過是個依靠而已,若趙夫人肯出手相助,凝香自當遠離了他,去營州尋我的心上人。」
說罷,我帶著青兒起身便走,到了門口時,復又轉過身來:「今日我們所談之事,還是不必讓白府二老知道了吧,人過半百,經不住大喜大悲的。」
想到這裡,我黯然傷神,幽幽地看向窗外,終於察覺到了這炎炎烈日下的悶熱和蟬鳴的聒噪,胸腔中頓覺淤堵煩悶,有什麼湧了上來,我竟一口又將剛剛喝下去的藥吐了出來,伴隨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腥甜。
趙宴趕回來時,大夫剛給我把完脈,他急急上前詢問了情況才來到我的床邊:「感覺好些了嗎?」他問。
我微睜了下眼,看到他一臉愁容:「周長蘇的事情……怎樣了?」我喘息著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