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宴微嘆了一聲:「凝香,你何時才能不再怕我。」話語間盡是無奈。
我沒有再與他糾纏,隻兜了花轉身向院子走去。
當日,趙宴心情極好,饒有興致地看我和青兒洗曬桃花,還趁青兒不在時湊到我身邊來問:「這桃花酒,我何時能喝上?」
我極少答趙宴的話,更不願與他親近,不是因為怄氣,隻是已經不知道該與他如何相處。趙宴並不計較,隻站著用修長的手指挑了竹匾上的花來看,若有所思。
若在平時,趙宴過了未時便會起身回城,可今日卻遲遲不肯離開,天色漸黑,我看了一眼懶懶倚在榻上賴著不走的人,終於忍不住催促道:「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
趙宴不說話,手指搭在膝蓋上有節奏地敲著,微眯著雙眼饒有情趣的看我:「不急,我還想多陪你一會兒。」
我望著窗戶外終於暗下去的天色,有些擔心,命青兒去取了趙宴的大氅來,欲給他披上:「家裡還有佳人等著,趙小爺便早些回吧。」
趙宴的眸光微聚了聚,隨即坐直了身子,將走到跟前的我一把拉了過去,我猝不及防,一個踉跄跌入了他的懷中。趙宴一雙墨眸含情,目光在我身上流轉,溫柔頃刻間溢了出來:「不想走了。」
「不行!」我掙扎著脫離開他,遠遠地站著,焦急道。
「為何不行?」趙宴蹙著眉:「這是我的家,你是我的妻,我在家裡陪妻子,有何不可?」
我害怕起來,呼吸也跟著重了幾分,那些日子被趙宴壓在身下欺負的恐懼感蔓延上來,我局促不安地絞著手指,小聲回道:「那城中的趙府才是你的家,那裡面等你的人才是你的妻,我不是。」
趙宴聽我說完也站了起來,走近我身邊。我往後退一步,他便進一步,直將我逼進了牆角,再無路可退。不知為何,我想起了那日他端在我唇邊的那碗墮胎藥,身體便不自控地抖了起來。
「別怕,我說過不會再傷害你的。」趙宴的聲音有些沙啞,往後退了幾步,與我拉開了些距離,無奈道:「外面夜黑露重,別趕我走了,好嗎?」
是夜,趙宴隔著被子擁我入懷,我在恐懼中僵直著身子,一夜無眠。
第二日一早,趙宴便帶著人離開了。青兒侍候我洗漱時一臉擔憂,直到我告訴她沒事,這個丫頭才展露了笑顏,然而隻過了一會,便又露出不安來:「姑娘,我知道了那日害姑娘的人了。」
「是誰?」我正坐在銅鏡前梳理頭發,聽了青兒的話,連忙轉頭看著她問道。
Advertisement
青兒垂手立在一邊:「是我們去布莊時遇到的那個無賴,叫李阮的那個!」青兒忿忿道。
經青兒提醒,我想起這個長得尖嘴猴腮的人來,他曾兩次戲弄刁難我,皆被趙宴阻止。可我不解,縱使他沒有得逞,心有不甘,也不至於對我仇恨如此,想要取我性命。
見我不解,青兒難為情道:「昨夜趙小爺未去,慶兒便守在院子裡同謝青和明路說話,我偷偷躲在一旁聽了。」
謝青和明路是趙宴留在我這裡的兩個小廝,十二三歲,年紀不大話也不多,城府卻深得很,名義上是護我安全、方便我差遣,實則替趙宴將我盯得死死的。
「慶兒說,趙小爺見李阮屢次欺負姑娘,便著人斷了他一條腿,他懷恨在心,卻報復趙小爺不得,隻好將仇恨轉嫁到姑娘身上,暗中害姑娘性命。」青兒說著咽了口唾沫,心有餘悸道:「隻是那日害了姑娘,其他人都抓住了,唯獨讓他給逃了……」
「逃了?」我吃了一驚,怪不得那日問趙宴時,他雖嘴上說不必我管,面上卻有擔憂的神色。
我心裡也暗暗忌憚起來,在青樓呆了數年,我深知小人最難纏。這個李阮是個出了名的潑皮無賴,既結了如此大仇,估計不能善罷甘休,定還會找上門來。
?
(二十八)
清明過後,天氣漸漸熱了起來,我正與青兒在屋子裡下棋,便見慶兒領著茗煙姐姐走了進來。
慶兒說趙宴這幾日有事情處理,不能日日來見我,便命他帶茗煙姐姐過來陪我。
數年未見,姐姐消瘦了些,眉眼間的寂寥卻未減半分,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拉著茗煙姐姐的手喜極而泣。
「離開沉香閣時,你尚青澀,如今已是舉止嫻雅的姑娘了。」姐姐說著,也潸然淚下。
時過境遷,我與茗煙姐姐皆已不是當年。
「還在等嗎?」我問她。姐姐笑著搖頭,仿佛釋然了許多:「等,也不等。」
我心內悽然,身為青樓女子,一世飄零,又有幾人能夠如願?
「姐姐還要繼續待在沉香閣裡,委曲求全嗎?」我輕聲詢問:「如果姐姐不願委身他人,我便去求趙宴讓姐姐出來,與我日日做伴可好?」
聽了我的話,茗煙姐姐微嘆了口氣道:「近年來,我總時時夢到年少舊事,想如今葉瘦花殘,竟除了沉香閣,沒有別處可去,也沒有別處想去了,好在秦媽媽尚敬重我幾分,不至於為難我。」
「如今,我本不問世事,隻是關於你的消息,我才留意些。」茗煙姐姐想了想說道:「前些日子聽聞你跟人逃了,我日日焦灼擔心,怎麼都未曾想到,兜兜轉轉,最後竟還是趙宴。」
茗煙姐姐的話讓我五味雜陳。怕她擔心,我隻說了受人迫害被趙宴所救一事,至於這些年跟趙宴糾纏不清的孽緣卻隻字未提。
茗煙姐姐感慨道:「我本以為趙宴生性涼薄,萬萬沒有想到,在得知你被人贖身,我將你所託的簪子還給他後,他竟大病一場,差點命入膏肓,秦媽媽費了好些氣力才將人救了回來。」
原來,我與趙宴曾經是真的錯過了。想起那日我重病時,趙宴坐在床邊與我訴說衷腸,竟然真的不是夢境,心忽然被什麼扎了一下,痛得我無法呼吸。
見我沉思不語,茗煙姐姐抬眉問我:「可找到家人了?」
我搖頭回道:「並未去找。」
姐姐關切地看著我問:「為何?」
「茫茫人海,該忘的不該忘的也都忘記了,從何找起?」我憂傷地回道。
自那次之後,茗煙姐姐會經常到農舍來,有了她的陪伴,我又慢慢開心起來,有時候想到趙宴,竟無意間多了幾分溫柔。
趙宴這段日子確實很忙,偶爾過來,也都是來去匆匆。日復一日,繁花落盡的那天,我見到了趙宴的夫人——白淇。
那天,我喝完了藥坐在桌前小憩,自從去歲冬日被浸了冷水,又加上小產,總覺得身子和精神都不如從前,隻能日日與藥為伴。
「姑娘,趙夫人來了。」我正出著神,忽然聽到青兒來報,連忙起身,就看到白淇由幾個丫鬟婆子環繞著款款而來,她身著一件藕荷色收腰振袖長裙,腰間系著紗帶,一張秀雅的臉美豔如畫,肌膚勝雪,黛眉下一雙美眸顧盼生輝、靈動異彩。
隻是,待我們看清對方容貌時,所有人都愣住了,白淇的長相,竟跟我有九分相似。時間仿佛在一瞬間凝滯,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這位……是凝香姑娘吧?」白淇身邊的一個媽媽率先反應過來,福了福身,又看向一邊怔住的白淇道:「這是我們家夫人。」
「小女凝香,見過趙夫人,」我俯身行禮,心中滿是疑慮。
白淇的眸子微微閃動了一下,這才回過神來,也朝我行禮:「小女白淇,見過凝香姐姐。」
我將白淇一行人讓進屋裡,狹小的屋子頓時擠滿了人,白淇坐下後發了會楞,接著若有所思道:「今日冒昧來打擾姐姐,實屬無理,希望姐姐不要怪罪。」
我也定了定神,垂著眼回道:「不妨,不知趙夫人今日來有何要事?」
白淇想了許久,猶豫著說:「不管姐姐是否相信,我……隻是想來見見姐姐罷了,並無惡意。」她說著,抬眼示意跟來的人出去,我也打發了青兒出去。
屋子裡隻剩下我們兩個,白淇才緩緩道:「趙公子曾救過我一命。我自小家教甚嚴,知道該與陌生男子相避諱的,可卻怎麼都忍不住想要見他,像中了魔一般。」
我聽著白淇喊趙宴作趙公子,不免苦澀一笑。我與趙宴認識時,他還是個食不果腹的窮小子,大字都不認得一個。後來雖長成風度翩翩的樣子,行為舉止卻依舊蠻橫無理,直至今日的霸道狠戾,哪怕有溫柔的時候,我心中也從未將他與儒雅知禮的『公子』二字聯系在一起。
原來,在他人面前,趙宴也有溫良恭謙的一面。
我安靜著,聽白淇繼續說道:「我對趙公子一見傾心,非他不嫁。隻是他也從一開始就告知我心中另有他人。姐姐,」白淇叫了我一聲,眼中泛出點點淚光:「我真的無意冒犯,我隻想見見他喜歡的人,究竟是什麼樣子。」
看到白淇委屈的模樣,我心中竟深深一慟,仿佛自己罪大惡極:「今日已見,不知趙夫人有何打算。」我淡淡說著,心中越發悲涼。
有淚珠從白淇的臉上滾了下來:「沒想到我會與姐姐長得如此相似,我……不會再來打擾姐姐,隻希望姐姐替我跟公子求情,我不會幹涉你們二人,讓他不要離開我。」
白淇說完,拭了一下眼淚準備離開,她緩緩起身,想了一想,又輕輕問道:「不知可否問一問姐姐,今年芳齡幾何?」
「正值桃李之年。」我回答說。
白淇聽完怔了一下,朱唇輕啟想要說什麼,卻又忍住了,最終隻施了禮告辭,一轉身卻撞見正要匆匆進屋的趙宴。
趙宴慌亂地看了我一眼,又低頭望向白淇,厲聲道:「誰讓你來這裡的!」語氣裡全是憤怒。
白淇手足無措地立在原地,聲音有些哽咽:「我……我……」
「滾!」趙宴呵斥道,語氣裡沒有絲毫憐香惜玉。
?
(二十九)
「凝香……」趙宴深深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扭過頭去看著窗外,過了良久才幽幽道:「天色晚了,恐趙夫人行路有所不便,趙小爺還是去送一程吧。」
「好!」趙宴沉默了片刻,回了一聲道:「我正有事要同她講,你早些休息。」說完便轉身出了門。
我一個人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了許久,有些話,即便要說,也需得等我了解了真想;有些痛,即便要面對,也需得等我做好萬全準備。我真的害怕,心血淋漓的心上再添一道傷疤時,我是否還能承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