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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我不知道趙宴何時來的,又在我身後站了多久,隻知道看清是他時,被狠狠碰到的鼻子一酸,眼淚就洶湧地流了下來。趙宴一把將我攬進了懷裡,抱著我輕輕說:「沒事了,青兒已經沒事了。」
趙宴又救了我一次。
回到宅子,我去廂房看青兒,小丫頭躺在床上安安靜靜地睡著,呼吸均勻,一張尚未擺脫稚嫩的臉幹淨又蒼白,我彎下腰將她的亂發一點點理好了,才悄悄出去。
趙宴的小廝慶兒守在門口,見我出來,小聲道:「姑娘放心,我們趕過去時青兒姑娘沒有受到一點傷害。大概隻是驚嚇過度,睡一覺就好了。」
我感激地看著慶兒,俯身道:「多謝相助,凝香感恩戴德。」
「使不得!」慶兒嚇得退了一步,虛讓了一下道:「姑娘可使不得,這些全是我們小爺吩咐的。」
我這時才看了一眼坐在廊下太師椅上的趙宴,他今日穿著一身玄色金紋長袍,兩手懶散地搭在椅子扶手上,架腿而坐,一雙墨眸牢牢地盯著我,目光如炬。
我走過去,直接在他面前跪下,叩首道:「多謝趙小爺今日救了青兒!」
趙宴沒有說話也沒有動,我卻分明感覺到了一股凜冽的寒氣。我一向知道怎樣激怒他,像上次一樣,於是我又朝地上叩了一下:「多謝趙小爺前些日的搭救!」
趙宴依舊沒有任何動作。
我再次叩了一下:「多謝趙小爺送凝香回來!替我安頓車夫!」
我伏在地上等了半晌,趙宴依舊沒有任何動靜,隻得抬起頭來看他,忽然,一朵煙花拖著長長的尾巴升上天空,在我們的頭頂「碰」的一聲炸開,五彩繽紛。
我和趙宴四目相對,彼此之間刻意隱藏的情意再也抑制不住,盈滿而出,光亮照耀下趙宴的臉也溫柔起來。
我看得呆了,才想起今天是除夕夜。圍牆外傳來一家老小的歡呼,顯得我們這個院子尤其安靜肅穆,一個歡聚一堂普天同慶的日子,我卻心灰意懶、力倦神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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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為剛剛的話就能將趙宴拒於千裡之外,想不到被一個煙花破壞,而如煙花一樣的情感,璀璨、易逝。
不知為何,我竟想起那日廟裡淨虛和尚的話:「不要糾纏,當斷則斷。」
我思緒正紛亂著,趙宴終於開了口: 「打算跪到何時?」他的聲音冰冷寒厲。
我被趙宴突如其來的話嚇了一跳,膝蓋又痛又冷,隻得站了起來。
「凝香,今日遇到困難,為何不找我?」趙宴的聲音沒有溫度,遠處的煙花朵朵綻開,他的臉也在光亮的映襯下忽明忽暗。
我想了半天,謹慎地不敢回答。
「寧願去跪著求人,都不願意找我嗎?你就這麼想與我劃分得清清楚楚、幹幹淨淨?」
我想說,你不是也不願見我嗎?卻依舊不敢說出口。
見我一直不語,趙宴似乎更惱怒了:「周長蘇,他既然讓你受這樣的委屈,還有何臉面留你在身邊?凝香,我們……」
「周長蘇待我很好!」我直接打斷了趙宴的話,不讓他繼續說下去。
趙宴果然不再說話,沉重的呼吸也掩埋在天空中炸響的煙花聲和院子外陣陣的歡呼聲裡,慶兒不知何時已經離去,隻剩下我們兩人置身在這逐漸黝黑的夜裡,暗自較量,相互博弈。
「凝香,你在逼我!」趙宴的話冰涼、隱忍。
「你走吧,我累了!」我的話疏離、陌生。可話音一落,趙宴忽然起身,將我一把拉過去,攔腰抱了起來。
「你幹什麼!趙宴!」我尖叫著在他懷裡掙扎。
趙宴卻不管我的反抗,大步將我抱進屋裡,直接扔在了床上。我顧不上後背一陣疼痛,起身就逃,卻被趙宴一把按住,他俯下身子逼近我的臉,一向深邃如墨的眸子裡透著陰鬱和狠戾:「現在怎麼肯叫我的名字了,凝香,既然你不想要之前的趙宴,那麼,我就讓你見見現在的——趙宴!」
說完,趙宴就欺身壓了上來……
我終於絕望,眼睜睜看著那個滿臉帶笑、瘦瘦小小披著月光的趙宴一步步離我遠去,越來越模糊,直到消失。
我的生命裡,終究再沒有趙宴,他走得毫不留戀、徹徹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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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我從昏迷中醒來,見趙宴正一動不動地坐著,宛若一尊石像,他目光所及之處,是綻放在床上的那片落紅。
我轉過頭去看向窗外,黑夜沉沉,似一頭巨獸,想要將整棟房子吞噬,又像是一塊幕布,要將人世間所有的情義全部打包埋葬。
我多麼希望這隻是個噩夢,夢醒了一切便恢復如初,但是全身的酸痛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我,剛剛的殘忍和無助都是真的,即使夢醒了,也回不去了。
聽到了我發出的動靜,趙宴慢慢靠了過來,曾經那樣喜歡和熟悉的氣息,此刻卻讓我害怕地縮成一團,渾身顫抖。
「醒了?」趙宴的嗓音有些沙啞,見我沒有反應,他直接將臉埋進了我的脖子裡,一隻手環住我的腰,一用力就將我擁進了他的懷裡,如墨般茂密又柔軟的發絲鋪在我的頸間,與我的糾纏在一起,難舍難離。
我被子包裹下的身體僵硬冰冷,如同一具屍體。
恥辱?害怕?怨恨?還是失望?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也許是察覺到了我的情緒,趙宴許久都沒有說話,隻是將臉在我頸間輕微地摩挲著,呼出來的氣都溫柔無比,與方才的惡魔幾乎判若兩人:「凝香,」趙宴喃喃地叫著我的名字:「跟我走吧!」
我曾經做夢都想和趙宴一走了之,他卻不肯,如今我走不了了,他又過來招惹,何等諷刺。我埋藏在軀殼裡的這顆心緊緊地縮成了一團,好苦好苦。
「跟我走,好嗎?」趙宴還在等我答復,聲音柔暖,像兩年前什麼都還沒發生時一樣。
然而,畢竟已不是兩年前了。我沒有回答趙宴,依舊背對著他,身體僵直。
「凝香,現在的一切都可以不要,我隻想和你在一起。我們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一切都還不晚,是不是?」趙宴繼續問我。
「不晚嗎?」我終於開了口:「周長蘇怎麼辦?」
見我終於肯說話了,趙宴捧起我的臉轉向他,在我上方咫尺的距離開心道:「可以給他銀子,他要多少都可以。」
此時的趙宴仿佛真的回到了兩年前,回到那個他說不會,他要跟我一起逃的時候。可我卻怎麼都回不去了,看著他眼裡閃亮著的點點星光,我平淡又殘忍道:「你說這些,無非是因為發現我還是處子之身。可你卻從未想過原因,對嗎?」我停頓了一下,眼裡透出恨意:「因為周長蘇跟你們不同,他尊重我,從不強迫!」
趙宴搖著頭,嘴唇動了動卻什麼都說不出口,我看著他驚慌失措的模樣,心裡有種報復後的快感,於是又重重說道:「在周長蘇眼裡,我是個需要尊重和保護的女人,而在你們這些爺的眼裡,我還是個可任人踐踏的青樓女人!」
我故意不叫趙宴的名字,我說「你們」,而「你們」是柳爺、是吳老板、是李阮那樣的人。趙宴比誰都清楚他們有多麼不堪,而今在我眼中,他也是這樣的人。
終於,我看到趙宴眼睛裡的光一點點變暗,看到他由驚慌失措到怒不可遏,看到他憤怒地起身穿衣。
臨走前,趙宴轉過頭來,看著窩在床榻裡的我冷漠道:「既然你看我如此清楚,也知道我怎樣看你,我便不能讓你失望。」說著抿嘴一笑,眼裡露出兇狠來:「從今日起,做好日日侍奉我的準備!」
趙宴說完便拂袖而去,留下我一人對著房梁一夜不眠。
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或許錯了。所有這一切,也許不是出於欲望、不是因為佔有,而是源於那再也不能隱忍的愛而不得,源於情至深處的真情流露呢?
我想起離開沉香閣後與趙宴有關的點點滴滴,他的出現總是看似偶然卻刻意;想起生病時,他坐在我床頭訴說思念與無奈,似夢又真實。
回想我的人生,總是有太多無奈。說是無情亦有情,說是有情,到頭來卻也無情。真真實實,虛虛假假,對對錯錯,到最後,又有什麼重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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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如果早預料到惹怒趙宴,會讓我自己下地獄,我不知道還會不會說那些話。
十五歲之前,趙宴發過最大的脾氣就是撕了我喜歡的詩集,那個時候的我怎麼都不會想到,有朝一日,趙宴會親手將我推向懸崖,將我折磨得體無完膚。
明白趙宴那日所說的不是氣話,是在半月後的一個深夜。不知是否意識到危險,我睡得總不踏實,恍恍惚惚中好像回到兩年前的那次出逃,我就著月色沒命奔跑,卻越來越辨不清方向,直到發現自己置身在一片濃鬱的迷霧中,出不來也回不去,我大口地喘著氣,不知道怎樣逃離……
周長蘇,我忽然想到周長蘇,他一定會救我出去,我大喊著周長蘇的名字,猛然驚醒,發現趙宴坐在我的床前,眼裡帶著怒意,一臉戾氣。
看到趙宴的一瞬,我條件反射般從床上彈了起來,往床下逃去,卻又被他一把抓了回來。趙宴力氣很大,三兩下就將我鉗制在床上不能動彈:「怎麼?還不習慣嗎?」
趙宴說出口的話字字冰冷。
「放開我!」我掙扎著說:「你今天要再敢動我一下,我就跟你同歸於盡!」我已經恐懼到全身哆嗦,卻仍不肯屈服。
趙宴突然笑了起來,仿佛聽了這世上最可笑的笑話:「凝香,你是在威脅我嗎?你現在還有什麼能威脅到我的!」
趙宴的話說得狠戾,似利刃一般扎進了我的心裡,讓我鮮血直流。是啊,我有什麼能威脅到他的?而今他的眼裡,我不過是個出身下賤,可以任人欺侮的女人。
恨意在痛苦中滋長,我滿眼怒火,咬牙切齒道:「你今日再敢欺負我,我就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