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被拐的時候大概四五歲,隻記得那天是上元節,我跟著丫鬟上街看燈,被人群衝散,落入了人販子手中。之後的一段時間,我隨人販子輾轉多處,六歲那年被賣進了沉香閣。
沉香閣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樓。
日子久了,我被拐之前的記憶越發模糊,隻記得我是個富家小姐,還記得我們家門口有兩隻大大的石獅子。
剛到沉香閣時,我年紀尚小,秦媽媽便讓我跟著茗煙姐姐學琴。姐姐是沉香閣的花魁,不但相貌好,還彈得一手好琴,慕名而來的公子少爺每日都坐滿了堂,隻為一睹茗煙姐姐的芳容。
可在我的記憶中,姐姐總是懷抱著琵琶立於二樓扶梯處,俯瞰樓下眾人,嫋娜頷首致謝,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直到那位孫公子出現,姐姐的眼中才有了星辰,頰上才染了紅暈。
孫公子第一次來,姐姐棄了琵琶,在堂中亭亭坐定,彈了一曲《出水蓮》,琴聲純淨飄逸,餘音繞梁、三日不絕。
那日的琴聲,是我此生聽過最好的琴聲。
自此之後,孫公子便常常出現在姐姐房內,他品茗賦詩,姐姐撫琴為伴,常有悠揚之聲自房中飄出,落至樓下賓客耳中,無不搖首嘆息。
那段時日,京中的王孫貴胄甚為失落,因為沒有人願意相信,沉香閣的花魁茗煙,竟對個名不見經傳的外來茶商動了心思。
春香說,那是姐姐最快樂的日子,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那時,我隻六七歲,不解何意,便有姐姐笑說:「即是有君相伴,未來可期。」
然而,茗煙姐姐的未來卻始終未等到她的孫公子歸來。
姐姐終日低迷,不再撫琴。對鏡貼花時,也隻顧長聲嘆息,黯然垂淚,姐姐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紅顏未老恩先斷」。
自那時起,我便下定決心要逃離這情殤之地,哪怕尋不到父母,哪怕嫁與一山野村夫,也好過這 「斜倚薰籠坐到明,等不到歸來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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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趙宴來沉香閣那日,我第一次逃跑被抓。
我躲在桌子底下,想在客人離開時借機逃出去,結果被柳爺逮個正著,送到了秦媽媽處。
得知我要逃走,秦媽媽氣得臉都青了,抬手就是一巴掌,隻打得我耳朵轟鳴,眼前發黑,一頭栽到了地上。
我摸著滾燙腫起的面頰,狠狠瞪著秦媽媽,等她將我打死。可她並沒有將我打死,一來她還要指望我賺銀子,二是她的親外甥來了。
柳爺帶著趙宴進門的那刻,她那隻本應落在我臉上的高高舉起的手轉而撫上了趙宴幹瘦的臉頰。平日裡囂張跋扈、臉黑心硬的秦媽媽,竟一把摟過趙宴失聲痛哭起來。
託趙宴的福,我免遭了一頓荼毒,被關進了柴房。
柴房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還有老鼠咬東西發出的窸窣聲。我又冷又餓又怕,蜷縮在角落裡流淚,不知道爹和娘在哪裡,他們是不是還在尋我。
柴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我看到趙宴瘦瘦的影子同月光一起照了進來。
「你在嗎?」趙宴稚嫩的聲音響起。
看到有人進來,我連忙抹掉眼淚,瓮聲瓮氣地回他:「我在這兒。」
循著聲音,趙宴發現了角落裡瑟瑟發抖的我,轉身關上柴房門,摸著黑走到我面前蹲下,從袖子裡摸出一個饅頭給我:「吃吧,隻有這個。」
我真的餓極了,接過饅頭就啃,邊啃邊打量趙宴。他應該剛剛沐浴過,還換了衣裳,不似下午那般落魄邋遢,卻依舊瘦瘦小小,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但是眼睛卻清亮有神,在黑暗中一閃一閃,像星星一樣好看。
見我吃得急,趙宴說:「吃慢點,隻這一個。」
我嗚咽著應聲,他又問:「你幾歲?」
「八歲。」我回答。
「那我與你同歲,你幾月生?」
「拐我的人說,我穿的衣服角裡縫著布條,那裡面有我的生辰,八月十五。」我一邊吃一邊道。
沉默了半晌,趙宴才又說:「我五月,比你大,以後保護你。」
「好!」我開心道。
「姨娘為何打你?」趙宴問。
「因為我想逃走。」我回答。
「以後還逃嗎?」趙宴問
我將最後一口饅頭塞進嘴裡,唇齒不清地說:「逃!」
那夜,我跟趙宴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很久,他告訴我他爹賭錢輸掉了家裡的田產,母親生生餓死。因為沒有銀子,死後也不得其所,隻能草草地在荒地裡葬了。趙宴說,母親待他最好,總有一天他會回去將母親重新厚葬。
我也告訴他我記事起就被人販子賣進了青樓,父母是誰一概不知,我最想做的就是從這裡逃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我的家人……
很多年以後,我依舊懷念那個初識時的夜晚,那時的他是他,我也還是我。
很多年以後,我依舊會做一個夢,夢裡的趙宴瘦瘦小小,披著月光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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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接下來的日子,我聽了趙宴的話,不再輕易逃走。
秦媽媽從外面找了先生,教我賦詩作畫下棋。趙宴幫忙給客人端茶水、上酒食,闲了就會跑上樓來跟我一起學。
他擅長琴棋,畫也做得極好,連茗煙姐姐都誇他天資聰穎,他卻不喜讀書,說讀書枯燥無味,迂腐至極。
如此過了七年,趙宴長成了一個挺拔結實的翩翩少年,我也亭亭玉立,成了沉香閣裡新晉的花魁。
不同於茗煙姐姐的清貴可人,我生得妖娆,縱然不施粉黛,眉眼間也盡是嬌媚。秦媽媽每每見了我都喜從心來,說隻有我這副長相才配得起她沉香閣花魁的名號。
因我而來的賓客越來越多,我不得不像茗煙姐姐當年那般,立於扶梯處謝禮。臺下一片喧嚷,有人大聲吆喝:「凝香姑娘美豔動人,敢問媽媽打算藏到何時啊?」
秦媽媽臉上已經笑出了一朵花,卻吊足了客人的胃口,徐徐說道:「不急不急,凝香姑娘年紀尚小,還請諸位大爺慢慢等,慢慢等。」
頓時,臺下調笑聲四起,我紅了臉,心底下生出一陣厭惡。眼光不經意掠過,看到趙宴站在人群中央,正手持茶壺,呆呆地向我望來。
四目相對之際,不知為何我竟雙眼一熱,滾下淚來。
那日用過晚飯,我捧了本書在窗前讀著,抬頭看到趙宴正抱懷倚門而立。他不喜歡讀書,因此也不讓我讀,有一次因為這個鬧了起來,他竟一把將我最喜歡的詩集搶過去,撕了個粉碎。
長大之後的趙宴身高體長,面上也不像小時候那般和善,劍眉星目鼻翼挺拔,英俊中透著一絲清冷。
長相變了,他脾氣也沒之前好,時常與我吵架置氣,有時還借著身份來壓我,令我跟他道歉。不過青樓裡一有姐妹看不慣我、欺負我,趙宴還會像小時候一樣給我撐腰。
鑑於這一點,我還是挺願意讓著他的,比如此刻,我立即放下手中的書起身迎他。
見我起來,趙宴才踱步進屋,薄唇一抿在我身邊站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仰頭饒有興趣地瞧著他,趙宴平日裡都是有話直說,如此猶猶豫豫的還是頭一遭。見我挑眉望他,才氣急敗壞道:「我隻問你,白日裡哭什麼?」
我想起白日裡被調弄的一幕,心中不免一慟,委屈道:「你與我自小一同長大,難道不知我為何哭麼?」
想到我被置於如此境地,還有他姨娘一份功勞,我便有些賭氣。
不知是否生了氣,趙宴的臉有些紅,呼吸也重了起來,我怕惹惱了他,趕緊示好道:「趙宴,我若逃走,你會不會幫他們抓我回來。」
「不會!」趙宴想也沒想道:「我與你一起逃!」少年的話由心而出,將我感動得不成樣子。
原來我是幸運的,老天讓我自幼離了父母,卻又讓我遇到了趙宴。
雖然沒有轟轟烈烈的誓言,但那一刻,我相信自小相伴的趙宴,會在餘生中將我守護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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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許多年之後我才知道,趙宴要帶我逃走的事不知被誰透露給了秦媽媽。
我隱約中記得,有一日秦媽媽將趙宴叫進屋子裡談了許久。出來時,趙宴雙眼微紅,看著我的眼神有些閃躲:「凝香,你信我嗎?」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