嘮嘮叨叨的婁媽子沒有拖泥帶水,沒有像話本雜說裡那些氣死人不償命的大俠,放著好友拼死爭取出的機會不顧,撲上來非要抱著好友替他擋刀,讓好友走得死不瞑目。他冷靜到近乎冷酷,果決在第一時間,駕馭飛劍,衝向巨魔神相。
三十六柄飛劍釘進巨魔神相被孔雀翎腐蝕出的空處,與此同時,婁江一躍而起,以身去撞正在下落的漆黑長劍劍柄。
他是山海閣的第一天才,是即舟子顏之後,山海閣最優秀的弟子。
他十六歲就獨自執行各種任務。
沉著,穩重,果決……這些都是長老們對他的一貫評語,除了在紈绔聚首後,每每總是被氣得腦門青筋直蹦外,他就從未有過什麼驚惶失措,亂了手腳的時候。
什麼哭嚎眼淚都是沒用的。
他要做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盡自己所能地讓陸淨活下來。
不撲上去替陸淨擋劍是因為那種做法愚蠢至極,且毫無用處。真正行之有效的辦法,是三十六柄飛劍擊傷巨魔神,爭取到祂進攻凝滯的時機,撞偏漆黑長劍落下的方向——他沒有狂妄到覺得自己能將漆黑長劍直接撞脫,但隻要偏開一點!一點點!陸淨就能在玄帝劍下活下來!
咚!
沉重的漆黑長劍落下。
鶴城外的琉璃海被這一劍直接分成兩半,海中憑空多了一條巨大的深淵,海水凝滯在半空中,久久不能落下。
兩條胳膊都被血染紅的陸淨翻滾著,摔在另一邊的海面上,還沒來得及喘息,後衣服領就被人一把揪住。
婁江提著他,踩著一柄呼嘯回來的飛劍,急速向左側飛去。
他們剛一離開方才的海面,整個琉璃灣就沸騰了起來。更準確一點說,是整個琉璃灣就被暴怒的巨魔神一拳砸得衝向天空。整片海,變成了街邊糖炒慄子的沙子,被高高揚起。婁江和陸淨,正好迎面遇上了翻卷向下的潮頭。
飛劍頓時就被潮頭砸得向後倒飛。
與此同時,背後一股狂風襲來,被不放在眼中的蝼蟻傷到的巨魔神已經徹底發狂。不顧還有三十五柄飛劍深深釘在體內,揮動仿佛能劈開天地的漆黑長劍,要把這兩隻狂妄的蝼蟻砸成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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钺刃未至,刀風已到。
狂風倒海中,陸淨腦海中先是掠過一個念頭……到頭來竟然還是跟個爺們一起死,隨後便是這輩子沒白認識婁江這麼個朋友。
也沒白活。
陸家幼子從此以後在史書上,也能堂堂正正留下輝煌的一筆,寫他某年某月某日,以血肉之軀,迎戰魔神,重創魔神,殉道而死。跟所有輝煌的名字並列在一起……他讀過那麼多豪俠英雄的傳奇,終於自己也能變成他人口中的傳奇。
“娘,孩兒也照亮了很多人。”
他喃喃自語。
他這顆星星,很亮很亮,發出的光,照亮了很大一片地方。
是一顆能被人看到的星星。
“娘看到了。”
昏暗裡,有一道溫柔的嗓音,這樣輕輕回答。
陸淨的思緒一下子凍結了,凝固了。
他一時以為,自己在臨死前出現了幻聽,又或者,幹脆他已經死了。否則,否則怎麼會聽到這道這麼熟悉的聲音?
“娘的小十一長大啦,”水藍衣裙的女子輕輕地笑笑,將自己的兒子半攬在懷中,就像他還是當初那個躺在自己腿上撒嬌耍無賴的孩子。她衣袂飄搖,伸出一隻瑩白虛幻的手,按向落下的斧刃,“娘都看到了。”
“娘。”
陸十一眼眶通紅,聲音都啞了。
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甚至連伸手去摸一摸都不敢,生怕這隻是個幻覺,隻是個思念過度的錯夢,就像過去的很多很多個夜晚一樣。
“別再怨你爹了,是娘對不起他。”
面容溫婉的女子一手按住劍刃,一手將一枚青金古牌放進陸淨懷中。
“去吧,拿著這個,去喚醒城中那位。”
她眷戀地摸了摸陸淨的頭頂,將他和婁江一起,輕輕推了出去。
“娘的十一啊……”
“是顆很耀眼耀眼的星星。”
“娘真高興啊。”
她輕輕微笑著,飄身而起,迎向那引海動山的巨魔神。
飛落向鶴城的過程中,婁江努力回頭向後看。
隻見那位死去已有近三十年的藥谷谷主夫人,舉止溫婉,本是再標準不過的正道弟子。如今卻不知為何,保持在一個介乎神鬼之間的狀態,起手間,竟然能與昔日的一方上帝勉強相抗衡。
數息之間,婁江忽想起,曾聽陸淨說過,他見過母親的魂魄。
……在瘴霧裡,我見到過。
陸十一斬釘截鐵地說:我絕對不會認錯。
可為什麼藥谷谷主夫人死後,能夠維持魂魄不喪失靈智,不成為無相的死魂?
這儼然違背了古往今來的規律。
婁江不知道答案。
裙裾飄搖,藍裙女子虛幻的身形進退詭異,與巨魔神相交手一次,身形就模糊一分。她恍若不覺,隻是一次又一次,以與慣常作風完全不同的狠辣果決,將巨魔神相拖纏在原地,不讓祂騰手去傷害自己的孩子。
……所有人都不知道,約莫二十六年前,藥谷谷主也曾像個瘋子,不顧一切,一次又一次,闖入大荒,去找一抹死魂。
或許是因為經歷與求索太過相似,在大荒中,那位蒼白孤冷的十巫之首,罕見地出手幫了他們一把,給了他們兩個選擇……要麼重返人間,要麼留守幽寒。前者,能有十年時間,後者可得永延。
她想看孩子們長大,便在生與死的邊界,選擇了與夫君告別。
夫君流著淚,說:荒瘴寒苦,你要保重。
死生相隔,多是悵然。
唯一值得欣喜的,便是看著自己的孩子們,一天一天,都長成了一個個正直的,勇敢的人,都成了在黑夜中能夠照亮一方的星辰。
她,她的夫君,藥谷,都欠了天道一份恩情。
這份恩情,今天該還上了。
背後,傳來陣陣悶雷般的搏殺聲,琉璃海沸沸騰騰,起起落落。
陸淨落到地面上,滿是鮮血的雙手死死地握著那枚青金色的令牌,紅著眼眶向鶴城正中心的那個巨大木繭跑去。冷風吹動他的衣袖,風中隱隱約約,還有很久很久以前的讀書聲……坐在明淨紗窗旁研磨的女人,站在庭院中調整劍樁的男人。扎著兩個小發髻的孩子,一蹦一跳,踩著石階板上的光斑,跑遠。
阿娘教我讀詩書,
阿爹教我習刀劍。
爹娘盼我早成人,
爹娘盼我肩挑天……
清脆的童聲遠去了,短暫的童年也遠去了,隻有爹娘的期盼長長久久地留了下來,貫穿一個孩子,從總角走向成年。
可是,這麼說,這麼想,這麼盼的爹娘,怎麼到最後,總是恨不得連魂魄都來替孩子,撐一片天?
留守鶴城中太乙柳師弟和剛剛蘇醒不久的鹿蕭蕭迎了上來。他們修為在巨魔神相這種層次前實在不夠看,又隔得遠,別說聽見了,就連剛剛的戰局都沒看清。隻是看見海浪翻落,城外的琉璃灣上,就多了一個身穿水藍長裙的女人。
想問些什麼,看見陸淨和婁江臉色不對,也就閉嘴沒有開口。
陸淨落到巨大的木繭前,手中死死握著的青金令牌,自動飛起,化作一道流光,沒進木繭。
一股清氣平地旋了起來,像龍卷風一樣。
清氣旋起的瞬間,背後傳開尖銳的爆裂聲,婁江看見陸淨渾身陡然一震。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死死地咬牙,盯著地面,臉上的肌肉跳動著,抽搐著,脖頸上青筋暴起。卻一直到最後也沒有轉身。
……也許,他其實沒有真正長大。
還是那個呆若木雞,站在血腥衝天的房間裡,被父親捂住眼睛的孩子。
他不敢回頭。
不敢去看那個場面。
墜魔的玄帝仿佛也感受到了某種危險,踏過對祂而言瓢水般的琉璃海,急速奔向鶴城。高高躍起,劈下足以開天的一劍。
點點青金的流光,自地騰空,迎上那落下的黑紅。
悶雷大作。
一刀一劍相撞,各自倒退。
恰若十二年前的一幕。
“果然……”
婁江抬頭,看著青圭色廣袖紛揚拂開,一步步走上高空的人,喃喃自語。
枎城,有可能歷劫成為第二株扶桑的銀枎……天生的祝師……廢話,能不是天生祝師嗎?這天底下,還有誰比曾經的青帝更得草木的親善?
而一邊的柳師弟和鹿蕭蕭已經徹底傻了。
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走上高空,垂眼按刀,尊貴冷厲的青帝,怎麼也沒辦法將他同往日木著臉,給他們收拾爛攤子的葉倉師兄聯系起來。
“又是你。”
巨魔神相一伸手,握住倒飛的玄帝劍,聲音怨毒。
十二年前,就是青帝一刀讓祂元氣大傷。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誰也沒有廢話,青刀黑劍,直接在天空中炸成一片肉眼難以分辨的流光。
與此同時,一團流星般的金光,從梅城方向升起,落到天空中,精準地落在那由群星組成的盤天巨龍的龍眼中。
龍星紀時,成功了!
第173章 斷鴻蒙
星光升起時, 懷寧君身形在空中頓了一下。
“完成了麼……”懷寧君眼中印出十二洲的景象,印出由地升空的星光。他吞噬了大荒意識所化的幽冥, 而人間天道又墜了魔,如此一來,他反倒高天道一籌,能同時通覽兩界,“到底還是完成了嗎……”
他分明早就厭倦極了一切。
什麼四極什麼八方,什麼陰陽什麼日月,全都是紛爭不休的無用之物, 什麼人間什麼幽冥,全都是善惡難辨的泥濘之所……一點微光哪蓋得住紛紛擾擾的血色?
可當那一點微光真的從爛泥裡升起時,他卻失神了。
……舉杖的誇父,銜木的石龜, 曳車的螭龍,化碑的石夷, 守南的昌鴻……懷寧君忘了自己正在與天道搏殺,被緋刀橫掃的刀背砸出二三百裡,胸膛整個塌陷, 但很快又立刻鼓起, 白衣裡湧出大片大片的黑氣。
天道與神君早已一身血汙, 反倒是他, 白衣仍然潔淨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