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衣衫褴褸的難民抓住一個梅城城民。
那人踉踉跄跄,穿過正在燃燒的廢墟,追逐花雨形成的長雲,朝天池山腳趕去。先前兩次劇烈的震動,到底還是對梅城造成了災難性的影響——除了房倒屋塌外,城牆也出現了多段倒塌。
瘴霧湧進來了。
源源不斷的死魂野鬼正朝天池山方向匯聚。
“你過去找死嗎?!”難民嘶聲問。
“梅神……梅神在呼喊我們!梅神需要我們!”
那人一把推開他,和其他跌跌撞撞,在餘震下跋涉的梅城城民一起,從四面八方,趕向天池山。
古梅卷起了滿城的花雨。
天池山上,是發了瘋,爭分奪秒,錘鑄星表的修士,天池山下,是與城神一起,守護他們的凡人。梅城家家戶戶都請了梅神,梅神的根莖在地底連成一片,梅城的城民手拉手,也連成了一片。
他們是凡人,不懂星表,不懂歷法。他們連自己為什麼會遭遇今夜的劫難都不懂。
可他們懂這座城的神。
古梅在不惜一切代價,去保護天池山上,那些不知道正在做什麼的修士。他們就隨著它,一起守護天池山,一起守護山上那些正在爭分奪秒的仙人……這是古梅想做的事啊,他們怎麼能袖手旁觀?
他們出生時,第一個學會的詞就是“梅神”。他們死去後,骨灰就要埋在梅樹根下。
晨粥,午茶,晚點。夏衣,秋衫,冬袄。
城神貫穿他們的一天,貫穿他們的一生。
這是斬不斷的鎖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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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生死更遠。
“瘋了……瘋了,失心瘋了。”
難民怔怔地站在原地,一邊喃喃,一邊眼眶忽地就紅了。
有難民嗚咽一聲,突然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拔腿跑向梅城的人。
從西洲海灣,一路跋涉,逃難到梅城,他們不知道,到底為什麼鯨神棄自己而去……明明自己已經全心全意地供奉,愛戴鯨神了。他們也不知道是什麼,讓西海海妖,在海城大開殺戒。
家破人亡,幾乎摧毀了他們的信仰。
但在這一切結束後,他們還是想回去。想回到那些峽灣去,去找鯨神的蹤跡,去找一個答案。
去找……
找一個和好如初的可能。
海邊生,海邊長,睜開眼睛就是鯨,閉上眼睛也是鯨,哪有那麼容易割舍啊……
………………………………………………
巨魔神相擰腰揮拳,再度將佛陀法相擊退,轉身間瞥見地面彈丸一樣的梅城——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手拉手,肩並肩,在天池山下站成一圈又一圈。匯聚往天池山的死魂野鬼啃噬他們的血肉。
他們一個接一個的,變成血淋淋的骷髏。
但死魂野鬼的步伐就此被擋下了。
——新的城牆築起來了。
一股森然冷意頓時蹿過脊背。
有那麼一瞬間,巨魔神相感到了膽寒。
是否,曾經的神君,也是看見這些卑賤的草芥,在塵埃之下蘊藏的恐怖力量,才俯身走下雲端?
可這種力量到底從何而來?
難道凡人不是最貪婪、卑鄙、怯弱、膽小的嗎?山海閣左梁詩那般的人物,該是異數才對,為什麼會有十萬數十萬,上百萬的人,匯聚成牆?他們的私心,他們的怯弱,他們的紛爭哪裡去了?
分明,在上一刻,他們還在戰慄,還在哭嚎!
幾個呼吸之間,怎麼會出現這種天翻地覆的差別?
風刮過梅城倒塌的城牆。
黑煙、紅焰。
誰說梅城隻有風花雪月?誰說凡人隻有苟且偷生?誰說渺小不可以成城?誰說卑賤不可以永恆?
梅花花雨在天空中徜徉,回卷。
血肉鑄城的凡人在惡鬼的啃食下哀嚎,慟哭。
他們的聲音,像洪流一樣,穿行在時間的長河裡……嘲笑吧,輕蔑吧,厭惡吧,鄙夷吧。我們卑賤,我們渺小,我們醜陋,我們貪婪,我們愚昧,我們堅毅,我們執著,我們怒吼,我們奮不顧身。
好的壞的,美的醜的,都是我們。
都是活生生的,血淋淋的人間。
第172章 斬魔
巨魔神恍惚失神的片刻, 金身佛陀便已經再度獅吼。
金身佛陀身上燃起了大明之火,他右足踏地, 石彈一樣彈起,橫撞向巨魔神。大明之火落到鎧甲上,就連曾經的黃帝如今的巨魔神都感到了一絲無法忍受的劇痛。祂怒吼著,震開圍攻自己左肩的蝼蟻,自後背拔出一柄巨劍。
闊斧拔出的瞬間,天地鍾響。
鍾聲自天池山傳來。
一柱香的時間過了。
天池山上,老天工大喝一聲, 以血斧頓地。
斧落雷鳴。
八十一座高爐同時噴出一道奪目的赤金火焰。就像一朵怒放的金菊,倒卷向天池山。明堂之中,升起了一團彗星般的火焰,直向雲天。
也就是在那火升起的瞬間, 不需要再坐鎮城池的左月生猛然睜眼,反握陌刀, 撲向城外。
星表啟動的光,照亮梅城外的曠野。
照亮這一個該留在史書的瞬間:
金身佛陀橫臂擋於胸前,身上燃著大明火焰;青年道士手握星盤, 屈膝展臂, 懸停在半空, 指尖拉出一條血線;玄武法相踏浪昂首, 法相虛影中,有魁梧的身影拖一人高的陌刀, 旋身劈砍。
佛宗, 不渡和尚。
鬼谷, 半算子。
山海閣,左月生。
曾經的少年們, 在今夜接過父輩肩上的擔子,要去完成比父輩當年更艱巨更不可能實現的偉業——
斬魔!
……………………………………
陸淨永遠記得十二年前的那種無力感。
燭南大劫的時候,他隻能在城牆上狂奔,隻能一次又一次拋出繩索,連有妖鬼爬上來,都不能去斬殺,去救那些被啃噬的海民。晦明夜分的時候,他隻能跟著不渡和尚還有半算子,乘舟飛行,做些敲鑼打鼓,聚眾喧哗的勾當。
他以為自己很努力了。
可等到千裡大陣啟動,殺陣彌漫,日月被遮擋,不渡和尚好歹能化身佛陀,率領佛宗眾僧,去擋一擋天神,而他呢?他還是隻能像個孩子一樣,紅著眼眶,站在被保護的地方。
看著一起喝酒一起登枎木,一起胡鬧的朋友,平靜地走下雲中城,變成了引動天下的神君。看著很多很多人,好的壞的,認識的,不認識的,在面前成片成片地倒下……那種滋味,太難受了。
難受到,陸淨這一輩子,都不想體驗第三次。
比起站在安全的地方,看別人在面前死去,他更寧願先一步,死在所有人之前。
這無關勇敢,無關犧牲。
隻是他覺得自己背負不起那種……那種愧疚。那種深夜人靜的時候,猛然驚醒,眼前都是血淋淋的屍體,而自己什麼都做不了的愧疚。他既然不想做被留下的那個,就隻能卑鄙地做把人留下的那個。
——至少在把婁江推開的一刻,他是這麼想的。
“陸十一!”
婁江暴怒的大吼在背後傳來。
陸淨在曾經的玄帝全力一擊幾乎無可匹敵的威勢下動彈不得,一邊心說對不起了,婁媽子,一邊奮力抬起雙手。雙臂寸寸爆開,血花飚濺間,白骨可見的手中分別各握一根流光溢彩的孔雀翎。
留守鶴城的人手並不多。
又或者說,鶴城,本就是他們為御獸宗,為大荒設置的一個誘餌。
目的是避免大荒集中全力,破壞梅城星表的啟動。
仙與神之間的鴻溝太大太大了,逞論入大荒的還有兩位曾經的五方上帝。如果祂們聚集起來,合攻一城,那麼城池必破無疑。
西洲龍穴中最關鍵的兩處:梅城和鶴城。
大荒雖然不知道神君想以什麼方法將萬年前的“周髀定天”重啟,並進一步徹底結束人間與幽冥的紛爭,卻能猜到,這兩座城,會是仇薄燈計劃裡極為關鍵的一環。入荒的黃帝和玄帝,就算明知其中有詐,也隻能各選其一加以破壞。
一旦帝分兩端,有不渡和尚這尊貨真價實的佛陀在場,有鬼谷的鼎力相助,有玄武和天工府傾力出手,那麼斬魔的雖好比巨蟒吞象,卻未必沒有一線成功的機會。
相比之下,鶴城這邊的力量就十分有限了。
一位青劍婁江,一位毒修陸淨。
能營造出齊頭並進假象,全靠城中心的那個自始至終毫無動靜的木繭——陸淨不知道仇薄燈派葉倉來鶴城,用意是不是就在此處,也不知道,真相是不是就像他和婁江這些日子猜測的那樣。
他隻知道,自己這兩支孔雀翎發射出去,就算是魔神也要負傷!
“老子就算是蝼蟻,今天也非得給你咬下一口肉——”陸淨扭曲著臉,在劈天砸落的漆黑長劍下,咆哮起來,雙臂一振,兩枚孔雀翎在半空中劃出兩道無與倫比的美麗弧線,然後陡然炸開,“去死吧!”
靛青,深碧,金黃……
華彩的光芒如孔雀展尾。
巨魔神相吃痛大吼,帶有百獸浮雕的鎧甲立刻被灼燒出一個個大窟窿。
陸淨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暢快的微笑。
誰說毒藥為小道?誰說暗器是取巧?
天底下,有幾個修那大道的劍修刀客,能夠像他這般,一擊破了昔日上帝的防御?……婁媽子,抓住時機啊!
婁江沒有辜負陸淨這拼著在巨魔神全力一擊下,舍命出擊制造出的機會。
三十六柄青劍呼嘯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