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鯨城的人感念鯨神的恩情,便在它的骸骨下面建了一座神廟,世世代代供奉。《西洲志》記載了這件事,以哀婉雋永的筆調加以稱頌,往來峽灣的商人旅客為其所感,多來祭拜。鯨廟香火繚繞,終年不絕。
一樁動人的,美好的舊事。
“動人的……”
“哈!”
牧狄大笑,跳下山,踏海走向鯨骨。他展開雙臂,去擁抱舊友死去多時的後裔。天地間,仿佛有七百年前的鯨在悲歌。
………………………………
天池山的雪還在下,好似永遠無休無止。
神君盤坐,膝上橫劍。
太一於匣中低鳴。
師巫洛為他撐開紙傘,他沒有回頭,隻是遠望靜山,忽然問:“阿洛,第二次的結果是什麼?”
他問得沒頭沒尾,師巫洛卻知道他問的是什麼。
——十二年前,天外天墜,為天神竊奪的功德盡入湧洲,那些功德與業障相比,是少還是多?是萬千星火,還是萬千惡果?
第145章 白發
星火。
亦或者惡果。
答案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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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知道這個問題答案的天道沒有說話, 隻是俯下身,突然扣住神君的後腦勺, 蒼白的手指插/進漆黑的長發,一言不發地親吻他的神君。
被松開的紅傘落在白雪中。
碾轉了半圈。
碎雪被突出油紙傘面的傘骨揚起,簌簌落下,如沙如塵。
……仙門不是當初的仙門,妖族不是當初的妖族,您心裡比誰都清楚,不是麼?您是通天徹地的神君, 一手錘煉了如今的十二洲,可便是您也無法制止空桑的分崩離析,我們隻是凡夫俗子,又能怎麼辦?
……欠你的, 還了,你欠我們的, 也該還了。還清了,就兩不相幹了。
……現在說往事如何,已經沒用了。
說得真對啊。
回不了頭, 無法糾正。
所以御獸宗不願意解除血契, 所以三十六島要討回血仇, 所以仙妖相仇, 人鬼相憎,所以各有立場, 一錯到底。
誰也不願意回頭。
仇薄燈忽然笑了。
斷斷續續。
他踉踉跄跄站起身, 在飛鳥難渡的千仞孤峰低低發笑。笑得肋骨震動。胸腔裡有鬱火在湧動, 千萬把刀劍在攪動。冰冷的雪落進他的瞳孔,他的血管在一寸又一寸冰封, 又在一寸一寸沸騰。
“我賭!我賭!”
他忍不住大笑。
想借大笑,讓那火湧出來,想借笑聲,震碎血管裡的封凍。
卻什麼也沒做到。
他的瞳孔印出冷寂的蒼穹。
夜幕綴寥寥幾十顆星辰,光芒空洞。
“賭此後千人為我,萬人為我!賭仙妖不分,空桑不絕!”
絕境的厲風攜裹百川南下,浩浩蕩蕩的大潮摧毀第一座城。神像摧折,西海海妖躍出水面,撕咬溺民,發泄仇恨。
“賭此後千年萬年,總有不滅星火!”
鶴城的火焰已經熄滅,萬千隻被激發野性的仙鶴唳鳴天地,盤旋,狂舞。它們匯聚在一次,成了徜徉的洪流,雪翼生出血羽。
“我賭!”
他猛地轉身,展開雙臂,赩熾的廣袖被風拉成一線赤紅。
“賭輸了!”
“我認!”
“我認!!!”
笑聲與負傷的低吼混雜在一起,震動大雪的孤山……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逃避第二次賭約,就像更早之前以為不回憶過往,就可以挽留當初的友伴。痴心妄想地覺得,隻要不親耳聽到答案,就可以相信,還能在建起一個空桑。
白雪老天山,舊友作新仇。
空桑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不就是賭輸了麼?”
仇薄燈,或說神君,仰起頭,手指覆蓋在臉上。
過去和現在重疊在一起,當初扶桑神木底的千刀萬刃,與如今孤山山巔的獵獵厲風重疊在一起,都冷得讓人根本就握不住劍,站立不穩。
太一劍落下,震起細細的雪塵。
“我……”
“認”字未出口,他被人擁進懷中。
……………………
師巫洛半跪在雪中。
飛雪落在一旁的朱紅油紙傘上,堆起一層後,就簌簌滑落,落到委地的衣角上。年輕的男子把消瘦的少年禁錮懷中,以雙臂做堅不可摧的壁壘和囚籠。少年精致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漆黑的眼眸印著雪松。
“你不會輸。”
師巫洛說。
“我保證。”
一片雪花墜在眼睫上。
仇薄燈濃密的眼睫輕輕垂下,投了一道淡淡的陰影。雪花跟著落到臉頰上,輕微的冷喚醒了久遠的記憶。他忽然記起那一年,扶桑神木底,他其實看不見遮天蔽日的刀劍,也聽不見箭雨聲。
隻是覺得好冷。
在想……
怎麼沒有誰來替他擋一擋寒風?
厲風自西北角。
阿洛立北,他立東。
……你不會輸。
我保證。
仇薄燈想說,你保證什麼啊?保證又去做一回獨自登九萬重階的英雄嗎?還是保證在潰散一回,好食言而肥?可話到口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可能是所有的力氣在剛剛宣泄殆盡了,也可能是喉嚨生了鏽。
“阿洛,”仇薄燈低聲問,“是不是隻有瘋了才會好受?”
師巫洛握住仇薄燈的肩,低頭看他。
一縷黑發沾在他腮邊,師巫洛撥開,然後虎口抵住他精致的下颌,指腹一點一點,擦過眼角。是不是隻有瘋了才會好受?師巫洛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他不想他的神君又走到這個境地……可如今,清醒已經成了最大的折磨。
“是。”
師巫洛低頭輕輕吻他的額頭。
和之前沉默而兇狠的吻不一樣。這個吻,輕柔,珍視。
虔誠如膜拜。
瘋了,就好受了。
瘋了就不用在被過往的恩怨禁錮,就不用在拔劍時,不知道該斬向何方;瘋了就不用在在意他人的不得已而為之,就不用在因所謂的“苦衷”而背負上不屬於自己的責任;瘋了就不用在身處旋渦,進不得退不得,就可以想做什麼就去做。
仇薄燈,或者神君,無聲的笑。
他輕聲說:
“我可是神君。”
“……要是真瘋了,也許會變得非常非常可怕。可怕到什麼人都管,可怕到什麼關系都不認。到那時候,太乙宗、巫族、三十六島、御獸宗……所有人,所不有妖,所有生靈,在眼裡都沒有任何區別,誰阻擾建四極定經緯,就殺了誰。”
他對莊旋說的話,並非全都是權衡。
……他的確是曾不止一次地想過,既然要恨,那索性統統來恨他好了。反正事到如今,恨和愛,已經分不清哪一個更痛苦了。
“殺戮、鎮壓、專斷、獨行……”
一個又一個滿帶血腥,千夫所指萬人畏懼的詞落下。
“會真的變得滿手鮮血,一身業障。”
“會真的變罪不容誅的魔頭。”
“所有這些也許都會出現。”
“……”
月光流過仇薄燈的臉龐。
他眼眸漆黑,印著寂寞的星空,低聲問:“這樣也沒問題?”
“你是神君,是天上人間最尊貴的存在。四極因你而建,四季因你而生。”師巫洛握住他的手,把每一個字成銘刻在冥冥中的無上律令,“是你把大地山河,寫成人間的歷法,你不欠天地,不欠眾生……你合該擁有一切。”
頓了頓。
師巫洛繼續往下說。
“若你要看日出,金烏就永不墜地。若你要雨落,蓱翳就永不止息。”
“若你要定四極,要風情萬裡,就會有星懸玉李,雲漢滿天如白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