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門腰牌一經發放,概不收回,除非那名弟子被驅逐出宗。
可、可這麼可能呢?
那可是顧輕水顧長老啊!御獸宗唯一的劍聖!
“顧長老,木執事!”師姐猛地起身。
木執事捧著黑氅和腰牌,要說些什麼,卻被顧輕水制止。他的白發在風中飛揚,結滿石鹽般的冰霜,蒼老的臉龐每一條皺紋都顯得嚴厲。他掃視了一眾弟子一眼,語氣不容違背:“你帶他們返回御獸宗。”
“顧……”木執事張了張口,最後低下頭,“是。”
“路上不要經過白喙島,從槐灣回去。”顧輕水叮囑了一句,摘下木劍,轉身掠向海上冰山。
“那您……”
話還沒問完,木執事就得到了答案。
“西北天不足啊——”
“風下百川寒!”
蒼涼的歌聲回蕩在夜幕下,蒼老的劍聖於高空拔劍,劈向即將南下的龐大冰山。
“開川!”
第144章 鯨歌
天裂了。
這是所有人腦海中掠過的第一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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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 他們才反應過來,不是天裂, 是海分。海面分開了一條數百裡的巨大溝壑,他們站立的冰殼從空中向下墜落,左右是深藍垂直的海牆,海牆上是被當中劈分開的冰山。五六百丈的白色山峰從高空中崩塌,海水在劇烈的震動中,倒排向天空,冰殼跟著被高高拋飛。破碎的古冰在他們周圍墜落。
海水、雪塵和潮頭混為一體。
遼闊的海面在褶皺。
冰殼不斷破碎, 眼看所有人就要失去立身之地,木執事摘下腰間的佩刀,雙手拄刀,連刀帶鞘插/進冰層。淡光以他為中心, 向周圍擴散,行將分崩的冰殼瞬息穩定, 隻被巨潮推動,向後斜飛。
“顧老!”
弟子們努力站直身。
他們短暫地看見了這一片海的全貌。
巨大的冰山匯聚在海面,形成一片高高低低的冰川, 猶如一片緩慢飄逸的蒼白大陸。現在這片蒼白大陸的正中間被劈出一道近十裡寬的間隙。劍氣彌留, 海水還未倒灌, 就此形成一條人力的海溝。
海溝盡頭, 老人袍袖翻飛。
像一隻灰鶴。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看見顧長老的背影。
冰殼落回海面,木執事以刀為舟, 帶所有人全速離開。在他們背後, 顧輕水落到冰面, 將劍平放於雪中,空手起身。
他走向早已趕到的, 卻不南下的鯨群。
溫柔的,美麗的,巨大的鯨。
冷酷的,傷痕的,憤怒的鯨。
………………………………
海水正在上漲。
西洲地形破碎,眾多河系直通西海,俯觀如銀線自西北落向東南。在西洲西北側,有十幾處極長的峽灣。長長的潮水首先抵達西洲的苌蘭峽灣。海水衝進峽灣,從一人高的千裡長潮,壓聚成十幾丈幾十丈高的巨浪。
“潮來了!”
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苌蘭峽灣中,芸鯨城被驚恐的聲浪淹沒。
苌蘭峽灣的初端形似鷹嘴,芸鯨城就是鷹嘴上的第一座海城,恰似蒼鷹銜於口中的一枚明珠。十二座大大小小的半島形成一個犬牙交錯的港灣,島上山勢猶如刀碎,半環半抱。人們將木楔釘進山壁,將立柱打進礁石灘,就這樣闢出一片懸於海上的居地。天長地久,蒼紅的木屋就匯聚成了一座城。
一座半山半水的浮海之城。
第一波浪推進峽灣,海水拍打在兩側的堅硬石壁上,撞出更大的白色浪花,重重疊疊,湧向天空,又轟然砸落。峽灣中用來給航船指路和測風的四方風木被淹沒在海浪裡,人們隻來得及看見風木柱尾懸掛的紅鯨風箏在海水中一掠而過。
“快到山上去!快到山上去!”
駐守芸鯨城的御獸宗弟子頂著狂風暴雨,御劍飛到空中,盤旋朝底下大喊。
往日熱鬧非凡的碼頭一片狼藉,用來裝魚的抱桶堆在海面,未整理的漁網纏在木柱上。大大小小的船隻擠在一起,漁船與商船混雜,被厲風刮斷的桅杆半插在海水。滿船的貨物沒法管,有一艘販布的船側翻了,五顏六色的布卷進海裡,起起伏伏,絞成一片。城中的情況不比碼頭好到哪裡去。
哀鴻遍野。
逃難的人也像潮水,一波接一波,湧向高處。
桌椅矮案,木蓬在水面漂浮,畢生的家財來不及收拾多少,海水就來了。海水淹過立柱,衝進城裡,大街小巷都是水。水位還在迅速地上漲,淹沒人們的腳踝,膝蓋,腰部。大人把襁褓中的嬰兒,不會走的孩子裝進抱桶裡,頂在頭頂,半走半遊地朝島上的山峰逃去。
到處都是哀哭,到處都是嘶吼,到處都是爭執。
“快走啊!還磨蹭什麼!你想死是不是?!”男人朝妻子怒吼。
一個漩渦衝進小巷,撞開院門。
丈夫推開砸落的門框,奮力遊回屋中,伸手抓住在積水中惶恐焦急地摸索什麼的女人:“走啊!!!你在幹什麼!”
“鯨神!鯨神掉水裡了!”妻子哭著喊道。
男人拖著她就向外遊。
妻子掙脫他,撲進水裡,抓住起浮間露出的一尊木像,那是一尾木刻的神鯨,鯨首渾圓,鯨身修長優美。她欣喜若狂,剛將鯨像抱在懷裡,一雙鐵鉗般的手猛地將鯨像拽走,高高舉起,砸向街首的石獸像。
咔嚓。
神像破碎,鯨魚的魚尾飛向高空。
“你幹什麼?!”尖利的質問衝破狂暴的風雨。
“什麼鯨神,說得好聽!”男人結結實實給了她一耳光,扇得女人的聲音剎那消失,臉色鐵青,猙獰嘶吼,“全是騙人的!就是一群妖!一群害人的妖!”
“你砸了神像!”女人尖叫起來,發了瘋撲過去與他撕打,“你冒犯鯨神!鯨神不會庇佑我們了!!鯨神不會庇佑我們了——”
有些鯨像被憤怒砸毀,有些鯨像被拼死撿起。
海水衝進一座又一座房子,一個又一個家庭在破碎,在掙扎,在逃難。
質疑、期翼。
迷惘、哭泣。
呼聲、哭聲、罵聲,全都成了蚊吟,被西海吞噬。天地之間,隻剩下來回碰撞的海嘯厲風。商鋪的旗杆、魚坊的牌匾,飛揚的屋脊成了水面漂浮的破木碎渣,芸鯨城營造數百年的繁華在西海突然爆發的暴怒下不復存在。
所有人被驅逐到半島的山巔。
人們在一塊塊嶙峋的怪石上艱難尋找容身之地。就像螞蟻,被大水驅逐著,爬向它們眼中高地。然而高地隻是個小小的土疙瘩,四面茫茫都是海。等到下一波大浪推過,一切依舊會不復存在。
不時有人從光滑的石頭上摔下去,或摔到礁石上,血肉模糊,或摔進海裡消失不見。
“百川南下……真的是百川南下……”
御獸宗弟子踏劍捏訣,驅逐海獸抵御海水,艱難地攔截下一些太過可怕的潮頭,拖延被淹沒的時間。
《西洲志》曾記載過“百川南下”的景象,天不足西北,故酷寒難耐。每至冰季,厲風攜裹古海的冰山南下,冰山與怒潮撞進狹窄的峽灣,所過之處,山峰如遭刀削,城池破碎。可以說,如今西洲多山少野,河海縱橫的地勢,就是由厲風、冰山與自古海而下的洋流塑造而成。
但真正的“百川南下”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
西洲有鯨群,數以百萬,體態龐然,以破冰為戲。
每逢冰季,它們就會逐冰山南下,聚集在一起,與御獸宗弟子合力,將冰川在遠海中攔阻,打散洶湧向海峽的洋流。再分散遊近西洲的海水較暖的峽灣中,渡過漫長的冰季,生下幼鯨。等到來年開春,再攜幼鯨返回極寒,暗湧的古海。
“鯨城”因此誕生。
所謂的鯨城,不是一座城,而是很多座城。
坐落於西洲峽灣上的城,都因鯨群而生,都供鯨群為神,就都稱為“鯨城”,隻在前面加上各稱,加以區分。在苌蘭峽灣就有芸鯨城、霖鯨城、月鯨城、辰鯨城……每一年冰季,每一座鯨城附近的海域,都是棲息相應的鯨群。
一年一相逢,一年一相聚。
人鯨有約。
然而,今年來的不是鯨群,而是百川南下的怒潮。
不知道是那一根支撐海城的重要基柱被衝斷了,隆隆的柱塌石裂之聲與海潮聲混雜在一起。逃到山頂的人們看見芸鯨城開始緩緩傾斜。熟悉的胡同街道,自小到老的院子一塊一塊剝落,掉進海浪中。
“娘,我們家沒了!”
“掉海裡去了!”
孩子哭了。
大人也哭了。
御獸宗弟子落到山脊上,沉默地看著這一切。暴雨衝刷著他們,頭發貼在臉頰,每個人的臉色都是蒼白的。他們耳邊是哭聲,是潮聲,是風聲,是叩拜聲。
“鯨神啊……是您在發怒嗎?”
第一個人跪下來,第二個、第三個……許許多多人跪下來了,他們雙手舉起供奉一生的鯨魚神像,手腕不住顫抖。
“您拋棄我們了嗎?”
“鯨神啊……救救我們吧……”
“救救我們吧。”
“……”
祈禱聲被雨模糊。
但黑衣百冠的青年依舊將它們聽得清清楚楚。
牧狄坐在芸鯨城所在峽灣的出口處。
這裡有一新月般的海灣,像蒼鷹鷹嘴的彎鉤。往日細白的沙灘被海水淹沒了,隻剩下一具巨大的鯨骨在海水中若隱若現。
在七百年前,有鯨負傷,擱淺於此。人盡全力,終難送鯨歸海,為此燃香舉祭。願以己壽換鯨神平安。祭火高燃,獻祭者雖瞬息衰老而無怨。在祭禮即將成功,數千城人將死之時,天地鯨歌。鯨神仰首對月,主動中止了祭禮。
祭禮中止的一剎,鯨神的血肉化作點點光塵。
鯨塵落進大海,海裡就生出無數遊魚,落進山壁,山壁上就長出無數草藥,落進沙灘,沙灘就變得潔白細膩。
鯨落萬物生。
從此以後,荒蕪裡開出了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