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好發枝丫……一歲一新芽……”
老人拄拐,監督孩子們認真學習父親們是怎麼照顧梅神的,見哪個不認真,就抽棍子冷不丁打一下。孩子挨了揍,一縮脖子,不敢再分心。等以後,他們的父親像爺爺一樣老了,就該由他們接過代代相傳的銀龍剪,去照顧院子裡的神梅。
梅花瓣紛紛揚揚。
落了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一身。
是梅神,在輕輕笑呀。
“……梅神笑啦!梅神笑啦!”
孩子們鼓掌,歡歡喜喜地跑上前,從父親叔伯手中接過請下來的梅神舊枝。
它們被放進一早就準備好的大瓷碟裡,由一家之主的爺爺親自選出最好的一枝,插/進花瓶裡。花瓶被端進屋中,與三兩顆紅彤彤的蘋果,一二串火紅的爆竹擺放在一起。孩子們又唱起了梅城的《十喜歌》。
這一次,末尾唱的是:
“九九消寒,歲歲平安。”
遙遠的御獸主宗,大雪滿山。
山門上,一顆巨大而美麗的銀龍龍首高高懸著,隻剩下兩個黑洞的眼睛仍在望向天空的白雲。它的龍角有一眼數不清的枝丫,就像一片小小的森林。積雪落在龍角上,堆起很高才落下。有毛茸茸的鳥兒飛起飛落,嘰嘰喳喳。
……神君呀。
阿絨長大啦。
……………………………………
仇薄燈在胡同裡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也許該回天池山,去繼續算未盡的星表,也許該去問一下陸淨和不渡,招魔引查得怎麼樣了,又或者也許該去……該去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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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裡都不能去。
他隻好一直一直向前走。
“……九九消寒,歲歲平安,”耳邊是院牆內,家家戶戶都在唱的祝福歌謠,“歲歲平安。”
歲歲平安。
都會平安長大。
仇薄燈不想聽這個聲音,可歌聲無處不在。
最後,他停了下來,後背抵住冰冷的石牆,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向下滑落。血衣黑發的年輕男子忽然憑空出現在小巷中,垂著眼,一言不發地攬住他。仇薄燈知道,剛剛的事讓他生氣了。
仇薄燈想說些什麼,卻沒有力氣。
他隻能偏頭,露出個蒼白的笑容:
“阿洛,你聽,歲歲平安。”
第135章 檐馬走清夢,冰糖裹海棠
冬至的天澹陰一片。
晶瑩的雪花紛紛揚揚, 沾滿發梢……阿絨、石夷、誇父……扶桑的日光、月母翎羽的幽藍、阿洛眼眸的蒼山……無數記憶畫面交錯,環繞, 有如走馬燈,仇薄燈看見白發的阿洛,也在阿洛眼中看見白發的自我。
仿佛已經走完了很長很長的路,時間都過了,已經平平安安抵達白首相望的時刻。
“真好啊。”
我們都老了。
一陣天旋地轉。
血衣的年輕男子收緊雙臂,接住終於頹然倒下的少年。細雪滑落,一縷黑發垂到男子的手背上。遠處, 院牆內的人家停了歌唱,開始燒火煮湯圓,家家戶戶彌漫著糯米和芝麻的香甜。
碎瓦,排溝。
或許哪個小旮旯裡還藏著冬眠的蛇鼠。
在這無人知曉的胡同死巷, 神君在昏迷中畏懼風寒。
他是神君,是太乙小師祖, 掌控日月牽引星辰,周衡十二洲與三十六島,他的劍術天下無雙, 他的歷法舉世第一。可他也隻有一根脊骨, 一顆心髒, 紅衣壓不住他的疲倦, 他的血和肉早就被生生磨幹了。
惡鬼半跪在雪中,環著仇薄燈的脊背。
……想要讓這個人變得溫暖一些, 想要讓這個人睡得安穩一些。
模模糊糊的念頭, 不知道是怎麼產生的。
丁冬丁冬。
胡同外, 高牆下的檐馬在弄清風。
檐馬聲裡,惡鬼忽然變得無比地驚惶——懷中少年的體溫一點一點地降低, 絲毫沒有變得暖和一些。拼盡全力的擁抱毫無用處,淬於森寒的惡鬼自己都要向活人渴求溫度,又可能溫暖別人?
他到底忘了什麼?
為什麼沒辦法讓這個人暖和一些?
為什麼還是這麼無能無力?
恐懼、厭惡、痛恨、憎惡……無數極端激烈的情感在叫囂,在撕扯,在咆哮質問。
雪花簌簌。
惡鬼猛地站起來。
…………………………
“糟糕!”
小小的私塾中,陸淨猛地站起身。
北葛子晉被他嚇了一跳:“陸公子,怎麼了?”
陸淨顧不上回答他,一把拉開木廊的門,閃身出現在屋檐上,環顧四周。就在方才,他忽然感覺到一股陰寒森冷的氣息在城中的某個地方爆發,這道氣息實在是太令人印象深刻的——除了已然墜魔的師巫洛還會有誰?
盡管對仇大少爺有十足的信心,但天道墜魔這件事,到底還是個巨大的隱患。
前事厲厲,實在是難以遺忘。
雖然,有仇薄燈在,師巫洛失控的風險能夠被降到最低。可億萬之一一旦發生,那就是億萬重的災厄。十二年前,師巫洛剛墜魔時,就牽引得十二洲瘴霧洶湧,魍魎橫行,因此喪生者,甚至難以清算。
而且眼下仙妖會盟在即,不知多少暗流在湧動。哪怕他們已經盡可能地封鎖了百弓莊以及師巫洛歸來的消息,但是難保暗中不會有誰得知風聲,對此加以謀劃,利用師巫洛墜魔來徹底引爆整個局勢。
這些天,陸淨和不渡和尚表面鎮定,其實都著實捏著一把冷汗,就怕什麼時候,墜魔的師巫洛忽然失控,大開殺戒,屠戮梅城。
好在,除了剛從大荒歸來和百弓莊吸收魔氣外,師巫洛一直安安靜靜的。風平浪靜得讓陸淨險些忘了他已經墜魔的事。然而,就在剛剛,陸淨分明察覺到,師巫洛的氣息在梅城中爆發了一次!
紊亂無比,轉瞬即逝。
陸淨的心猛然一沉。
他知道仇薄燈一直在用自己的神識替師巫洛溫魂養魄,再加上藥谷的瓊花鏡在前幾天就送到了,師巫洛吸收百弓莊魔氣的負面影響應該消除得差不多了才對——可剛剛師巫洛爆發的氣息卻比在百弓莊還要不穩定!
……出事了。
“陸公子,陸公子?”
北葛子晉詫異的呼喚讓陸淨回過神。他太陽穴突突直跳,摸了摸腰間的藥囊,就想尋氣息找去,卻愕然發現,師巫洛那一道森然可怖的氣息爆發得極快,又瞬息不見,眼下竟然在整座梅城消失了。
“……我操!”
陸淨直接爆了個粗口。
他大爺的!連個氣息蹤跡都沒有,他哪來的這麼大本事,在整座梅城近百萬人中一下子就精準地找出師巫洛在哪?
他又不是仇薄燈!
罵了兩句,陸淨也顧不上再同北葛子晉嘮叨什麼,一掀衣擺,當即就匆匆邁步,一邊給不渡和尚傳訊,一邊火急火燎開始找人。
………………………………
“燻雪茶!蜜漬梅花!紅山楂!”
“賣炮竹!竄天響!正月裡聽個敞亮——”“畫寒梅圖——冬至裡的寒梅圖!闢花兒的垂花兒的,還有臨石崖的——”
“……”
在梅城,請龍剪和吃湯圓都是冬至早上時的習俗,無外乎圖個吉利的好彩頭。在照顧好家裡的古梅,也吃過暖乎乎的湯圓後,梅城的人們就該開始繼續一天的生活。叫賣的叫賣,幹活的幹活,這樣的忙碌要一直持續到年底。年關到的時候,才會有那麼六七天真正休息的時候。
至到除夕,這段日子是備年關的時間,也是梅城西區商肆最熱鬧的時間。來來往往的旅客遊人從這裡買走各種各樣的風物特產,大到三四丈高的梅花雕,小到指甲蓋大的梅花糕。面向家境較差的城民和走荒人的酒水餞果鋪子生意同樣紅火。
“走路看路唉!扁擔不長眼啊!”
一個挑貨的布販正準備彎腰放擔,恰巧有人打面前經過。
他險險地止住差點滑落的筐,一邊抱怨,一邊抬頭。
“啊!!!”
布販突然尖叫一聲,連人帶筐,一起跌倒在地上,五顏六色的布軸頓時滾了出來。
旁邊正在整理木架的伙伴就轉頭問他怎麼回事,踩到雪打滑了麼?“他、他、他——”
布販磕磕巴巴地抬手,指著已經向前走出一段距離的人,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同伴詫異,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隻看見一道穿暗紅衣裳的冷僻背影。街道很熱鬧,人群來來往往,但不知道為什麼,人們似乎是下意識地避開了那一位穿暗紅衣的年輕人,使得他的周圍空出一片空間。
“哈哈哈哈,”同伴不以為意,拍著布販的肩膀大笑,“十有八九,是個劍修啦!劍修都這樣子,脾氣差,不好惹!稍微躲遠點就行了。”
“不……不是……”
布販結結巴巴想解釋什麼。
剛剛……
剛剛過去的那名穿暗紅衣服的年輕人生得雖然俊美,但蒼白得根本不像活人!更重要的是,他經過的時候,布販恍惚間隻覺得血色彌漫整個世界,一種獵物面對隨時會吞噬自己的怪物的恐懼憑空而生。
……血。
肉。
到處都是活人,到處都是唾手可得的新鮮血肉。
血衣被壓抑成暗沉的深紅,除去過分蒼白外,與常人沒有太多區別的惡鬼抱著單薄昏沉的少年……在束縛自己的人陷入昏迷後,本該大肆屠,反噬神君的惡鬼一步一步,艱難地,掙扎著,護著一個人走出胡同,穿行在熱鬧的街巷。
若木靈傀也好,魔氣凝體也罷,都寒冷如冰。
他沒辦法溫暖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人。
可是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