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鬼回頭看了他一眼,終於松開手。
定格在半空的雪花炸開。
牧狄向後踉跄倒退,在地面上踩出幾個深坑,才堪堪止住。與此同時,血衣黑發的年輕人化為一道流光,被神君收進袖中。
雪下大了。
…………………………
瓦罐裡的水開了,草木煮沸之後,空氣都是藥味。
北葛子晉蹲在木廊前,一邊看火,一邊給昏沉沉睡著的侄子清理傷口。陸淨坐在陳舊的團蒲上,打量這裡,白灰脫落的牆壁被寫滿算式的紙貼好了,不知為何,那些算式總有些熟悉。除此之外,堂屋裡擺放了幾個坐墊和矮桌,其中兩三張還留有小孩子的塗鴉——這麼彈丸大的地方,被北葛子晉改成了一間小小私塾學堂。
“教點字和算術,附近有幾個孩子還算聰穎。”北葛子晉見陸淨在翻閱桌上學生的課業薄,解釋道。
陸淨看了眼因為天冷縮成一團的孩子,問他:“你這是怎麼回事?”
以陸淨如今的眼力,不難看出北葛子晉氣脈極度空浮,一身修為好似竹籃盛水,去了十之八九,殘存下的一絲也隻比普通人好一些。而當初在杻陽山,北葛子晉可是能與大妖月母交手的,雖然其中有鬼谷大陣相助的因素在,也足以見出他的實力非凡。
“修為嗎?”北葛子晉往瓦罐裡再加了點水,蓋上蓋子,“沒什麼用處,也就廢了。”
陸淨心說修為哪裡會因為“沒什麼用處”就廢了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明晦夜分後,百氏與天外天竊取人間氣運的圖謀暴露,又加上往日行事驕橫,太乙重返空桑後,百氏遺族散往四方,尋仇與憎惡的人恐怕不會太少。
似乎是看出了他在想什麼,北葛子晉搖搖頭:“陸公子誤會了,修為是我自己廢的。”
陸淨轉頭看他,是真的感到些許吃驚:“你自己?”
“其實留著修為也沒有什麼用處,”子晉笑笑,“有修為的話,被找上門,就免不了要打架,沒有修為了,人家再踹門,一看已經是個廢物了,再動手沒什麼意思,罵兩句,也就自去了。”
他說得平淡,陸淨卻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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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罐裡。
草藥咕嚕咕嚕,沸水聲漸漸大了。
“你怎麼不教他修行?”陸淨終於開口,指了指大概是因為疼,蜷縮起身的孩子,“他根骨不錯,太晚修行就耽擱了。就算你現在沒有修為了,教他入門總還是做得到的吧?”
“做得到是做得到,可我不能教他,”北葛子晉說,“你應該也看到了,他戾氣太重了,教了會出事……沒有修為就尚要將人置之死地,若有了修為,殺一人十人,千百人,也是做得出來的。”
陸淨不贊同:“那也是別人先招惹的,冤有頭債有主。”
“是啊,”北葛子晉說,“冤有頭債有主,我姓北葛,他姓太虞。北葛與太虞往日所做的業果,自然會歸咎到我們身上。也許我與他可以辯稱自己未曾插手,可既然我的父輩族人驕橫時,我們未曾規勸制止,那麼,朽木倒塌時,我們就不該聲稱自己是無辜的……以德報怨,是別人的仁慈,不是責任。”
“你不教他自保,要是在你不在的時候,他真被人打死了呢?”陸淨問。
“那就是他的命。”
北葛子晉輕聲說。
陸淨張了張口,想說點什麼,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環顧了一下私塾的樣子,最終說:“你既然都已經帶他遠離了空桑,到了這梅城,那為什麼不索性隱姓埋名?以你的算術和學識,去學莊裡當個先生綽綽有餘吧……別人不知道他是太虞遺裔,也就不會欺負他了。”
“我想過這麼做,”北葛子晉說,藥水已經從瓦罐蓋子邊沿溢出。他將瓦罐從爐子上取下,放到一邊等它涼下來,又給自己的侄子捻了捻被角,“但十二洲精通歷法天籌的,無一不是百氏族人,隱姓埋名用處不大。”
“天籌?”
陸淨終於明白為什麼牆壁上的算式如此眼熟。
那分明是天籌的算式!
——當年他們因為要查鱬城天軌,就曾經算得死去活來過。
“你在教人學歷法?”陸淨猛然醒悟。
北葛子晉點了點頭。
“太乙雖強,可算術終歸不是太乙所長,”子晉望向院中,雪從天空中落下,“我聽說,神君如今每年都需要親自校正一次天軌……若能由熟悉天籌和日月之軌的歷官相助,神君大概就不需要如此疲憊了吧?”
陸淨不動聲色地警惕起來。
——仇薄燈暗疾在身事關重大,由不得他不多加小心。
然而北葛子晉隻是從袖子中抽出一本小冊子:“其實我整理了一份百氏各族心術較正的歷官名錄,在此之前,我想過將它呈交給神君,”他苦笑了一下,“可後來又想想,還是不要為神君徒增事端的好。”
陸淨接過冊子。
上面果然用端正的小楷清清楚楚地寫了許多名字,可以看出來都是仔細斟酌過的。
一頁一頁翻過,陸淨最終將它合起,抬眼看向北葛子晉:“我不能將它交給神君。”
“我知道,”北葛子晉攏了攏袖子,仰頭看天雪,“如今的空桑便是個大漩渦,有百氏借助扶桑竊讀人間氣運在前,便縱是神君與太乙親掌日月都要遭到諸多揣測。整個十二洲都堪稱與百氏仇深怨重,若當真有百氏遺民出現在空桑,無論是仙門,還是三十六島,都絕難坐觀,屆時又是一場腥風。在下今日將這份名錄交付與陸公子,不過是想,或許您可以與山海閣閣主商議一下,擇其中一二,來傳授歷法……我知道,神君歷術無雙,可神君要權衡整個天地就已經舉步維艱了,餘下的瑣碎小事,若能由眾人協力完成的,便該交諸眾人。”
陸淨沉思了片刻,將名冊收了起來。
若論歷術,除去仇薄燈毋庸置疑的世之第一,接下來的便是如今十二洲不論是人還是要,都痛恨萬分的百氏遺民。
神君第二次隕落後,以《天籌》為代表的歷術在萬載時光裡,為空桑百氏所壟斷,以至於當初左胖子拿著仇薄燈寫的小抄,生搬硬套,都能在山海閣閣會上大殺四方——歷術的斷層可見一斑。
“隻是傳授歷法,不能改變百氏如今的狀況。”陸淨慢慢地說,“我不能給你任何保證與承諾。”
北葛子晉沒有覺得失落,反而顯得更輕松了一些。
“我知道。”說著,北葛子晉笑了笑:“說來慚愧,傳揚歷法,授民以時,本來就是百氏之職,當初神君就是為此立的空桑。隻是……”
隻是後來空桑的歷官演變成了牧天氏,造福萬靈人物相生的《天籌》成了絞在十二洲脖頸上的牟利之鎖。
這些不用他說,陸淨也知道。
“歷象關乎民時,即上應飛禽走獸的物候遷徙,又下照黎民百姓的農事土工,不知物候,不知時令,無以成眾生,是故昔年神君親撰《天籌》,好讓人們知道何時蟲蟄,何時雨及,蟲蟄方可焚荒,雨及便可播秧。物與候相齊,人與百獸萬禽相生,時序因此流轉,萬物因此承德……神君當初希望的應該就是天下人人都知歷法,人人都能齊物候而豐寒年。”北葛子晉低聲問,“這也是我們這些百氏罪民,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吧?”
陸淨沒有說話。
“冬至到了。”子晉望向院外,輕聲說。
天寒而雪。
遠遠的,城祝司的鍾聲響了。
…………………………鍾聲在風雪中傳開。
小粥鋪的棚已經化作齑粉,大如鬥的雪花垂直墜落。
破碎的桌與傾倒的酒橫亙在中間,一地狼藉。神君還在咳嗽,牧狄的手也在向下滴血……太多的事,太多的言語,隻能把愛和恨熔鑄在一起,鑄成雙刃的刀劍,割開皮肉與骨頭,讓血瀝瀝地流。
愈不合,好不了。
“三十六島再怎麼憎惡十二洲,也守了十二洲萬載有餘。”牧狄冷冷地開口,不去管傷口,“欠你的,我們妖族還了,現在該你還欠我們妖族的。還完了,就從此兩不虧欠,再不相幹。”
神君拭去血跡,垂下手。
他說:
“好。”
城祝司鍾聲十二響。
遊子自城門而入,歸心如箭地回家團聚。馬車車輪碾過大街小巷,揚起簌簌白雪。黑衣百冠的青年越過一地狼藉,與黑氅紅衣的少年擦肩而過。
一個向前,一個留守。
誰也沒回頭。
梅城裡,相好的知交在街頭巷尾重逢,大笑著相擁,妻子與丈夫在門口執手,即又笑又哭地往裡走,老人拄著拐杖,半真半假地埋怨,小孩子們又笑又鬧……到處都在上演歡歡喜喜的重逢,唯獨老胡同裡,早粥鋪外一行孤零零的腳印在雪地上漸行漸遠,很快就被雪覆蓋了。
木門“嘎吱”開了。
胡老妪一手拉住小孫女,一手推開木門。
她老了,又聾又啞,最近幾年都靠孫女做她的耳朵和嘴巴。孫女年紀太小,很多事情都還不懂。一老一小站在石階上,望著隻剩一個人的少年,小孫女仰頭看奶奶,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神君俯身,將一塊金錠放到還算完好的木椅上。
“抱歉”。
他低低地說,然後起身,也走進了風雪中。
“傘!您的傘!您的傘落下了!”
小丫頭松開奶奶的衣角,嗒嗒跑下石階,抱起靠在石階旁的油紙傘,大聲喊。
神君沒有回頭。他沒有撐傘,也沒有將黑氅的帽子拉起罩上,雪花很快就沾滿了他的頭發。遠處,天池山的紅梅被大雪模糊許多,今天山頂的霧也比往常大了許多,巍峨的天池山一剎蒼然。
神君也走遠了。
他的背影單薄得好像隨時要倒下,可他依舊在向前走。
白雪老山頭,舊友作新仇。
……………………………
城祝司的冬至鍾聲一停,城中家家戶戶全都忙活起來了。在梅城,基本上,每戶人家的院子裡,都有一株蒼蒼然的老梅樹。今天是冬至,也是梅城人一年裡最重要的“請龍剪”的時節。
所謂的“龍剪”,其實就是一把由飛龍收尾交纏成手柄的銀色大剪刀。
相傳,很久以前,有銀色的飛龍銜著梅花路過。
銀色的飛龍見山頂有一片湖,碧藍得像天空的鏡子,就停下來在湖中休息。飛龍喜歡這裡,就松口讓梅花落下。從龍口中落下的梅枝化為天池山頂的紅梅林,那是由整座城人一起供奉的梅母,散落的花瓣化為山腳下各色各樣的梅樹,那是各家各戶分別供奉的神梅。
後來人們將照顧梅神,替梅神修剪病老枝幹時用的剪刀鑄造成飛龍的形狀,以此紀念當初銜梅而來的飛龍。
“站好站好!別亂跑!”
婦人捧著溫熱的水出來,呵斥頑皮的孩子。
“過來洗手!”
平素再怎麼溺愛孩子的母親到這個時候也嚴厲得眼裡容不下沙子,孩子們“哦”了一聲,老老實實地過來,在母親的監督下,一絲不苟地洗幹淨手。不僅是孩子,所有人都過來,把手洗淨。
淨手之後,最年長的老人帶頭,點燃香,恭恭敬敬地給院子中神梅敬上三柱香。
“梅神至景甲年起,護我柳家,至今已有兩百六十二年……”
最年邁的爺爺在兒子的攙扶下,一句一句地給子孫們講述梅神庇護家族的歷史,細數其中一樁樁庇護之事,一件件恩賜之物,絮絮地叮囑孫兒,不可使明火近神梅,不可使鐵石倚神梅,平素要多多留意,見蟲必捉,見啄木之鳥,必立刻驅逐。
最後,老人清嗓高聲道:
“——請龍剪!”
立刻就有子輩中,由老祖父親點的,最細心最熟知梅性的主剪人出來,淨手三回後,掀開庭中正案上的託盤,請出代代相傳的銀龍剪。雙手持剪,在兄弟們扶梯的幫助上,登上梅樹,仔細小心地給神梅修理舊枝。
“龍梅剪呀清舊霉,舊去新來呀,春來好發枝丫……”
女人們拍起手,足尖點地,輕輕地哼唱起曲調溫婉的民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