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它新,是因為它正式出現的時間隻有十二年。說它舊,是因為它脫胎於此前的“請神術”。天外天未墜未碎之前,十二洲以玄清門為首的修士,能夠通過祭祀的方式,請上天之神,降於人間。後來師巫洛登天梯斬諸神,神君劍毀雲中城,此術此脈,就此斷絕。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當初令古今翻覆的大動蕩裡,九萬天神被師巫洛殺了個七七八八,到底還有點漏網之魚。這些漏網之魚,在人間難存正位,索性盡入大荒,變成了“魔”。曾經的“神降”,就便成了“引魔”。
火光搖曳,兩名戴鬼面的男子進來了。
像是主事者。
葉倉示意師弟師妹閉目斂氣,以免視線被發覺,自己目含清光,不動聲色地觀察。這兩人,一個高瘦枯槁,形似骷髏,一個體寬形胖,肚腩肥大……葉倉猛然想起茶樓中聽到的笑談。
——百弓莊莊主!
“大人,請神術,到底是成了還是未成?”百弓莊主隨同荒使走過血池的廊橋,抵達祭壇中心。他聲音很輕,像唯恐驚擾到什麼。
陣法上,一片蒙蒙的黑霧。
翻卷滾沸。
像有什麼要破封而出,卻又被死死束縛住。
氣息極其晦暗,古奧幽深。
“按道理,陣成晦現,應該是有某位尊上,降了一縷神識才對……或許是你祭祀不夠,尊上不屑降下神識,隻賜了你一點荒冥……”荒使一邊俯身查看起連通血池的陣法,一邊問道,“你前幾日探查得如何?我可告訴你,這是荒君親下的命令,至關重要,你若完成得好了,入幽城的事就十拿九穩了。我再替你美言幾句,得荒君賜骨更體也不是什麼難事。”
“小的自然知曉,”百弓莊主感激不盡地拱手,“前幾日小的舍生試探了……隻是還未近身,就被扔下天池山了。”
荒使皺眉。
他側首,挑剔地看了百弓莊主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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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你這歪瓜裂棗的尊容,不被扔下山才怪。”隨即,荒使也忍不住笑道,“別的不說,單姿色而言,神君世之第一。嗯……美色當前,自不量力情有可原。”
鬼面下,百弓莊主一張臉漲得青紫。
“大人說得極是,小的原本是想,我本性荒唐好色溺淫,以我素日風評,借色令智昏為由,貿然接觸,不易讓神君起疑,”百弓莊主心中惱恨,沒奈何,還得賠笑,“如今想來,小的卻是不自量力,下次,我遣個容貌端正的後生去試探好了。”
二人說話間,都沒發現祭壇中,黑霧翻卷騰聚,越發詭異。
仿佛幽冥大門打開。
妖魔與惡鬼正在廝殺爭奪重返人間的契機。
誰的執念最深,誰的偏狂最重。
荒使細細探查,終於發現一道極細微卻也極關鍵陣紋略微偏斜,大概是受此地流轉的寒氣影響。
他凝神,注氣入陣,調整陣紋——也不知賜下荒冥的是那位尊主,大陣艱澀浩海如海,隻更了不到一釐之距,全身精血就隱有要被抽幹之相。他急忙撤手,起身,道:“三日之內,你再尋——”
轟!
濃墨於百丈深的地窟中炸開。
所有銅鍾重鎖剎那斷裂,暴戾至極的森然殺氣橫掃向四方。
無數碎石隆隆砸落。
洞壁上,葉倉反手抽刀,橫格於橫,竭盡全力地護住師兄師妹。更高處的莊九燭連哼都沒來得及,兩眼一翻,就震昏過去了。祭壇上,荒使首當其衝,悽厲哀嚎一聲,連骨頭帶魂魄,直接化為齑粉。
修為遠遜於他的百弓莊主竟然苟活了下來。
但他寧願直接去死。
一隻蒼白虛幻的手自黑霧中探出,死死扼住他的咽喉。
百弓莊主眼睛向外凸,無數死魂灌進他的體內,撕咬,啃噬,一寸一寸凌遲過肌肉與骸骨。他咽喉臌脹,想要撕心裂肺地哀嚎,卻隻能發出嗬嗬怪響。
“……是我的。”
惡鬼扼住他的咽喉,慢慢舉起,手指一點一點收縮。
他氣息暴戾,渾渾噩噩,妄念如魔。
“誰也不可以碰。”
血花炸開。
百弓莊主從頭到腳被緩緩碾碎,又被強行拘起,一遍一遍重復死與生的折磨。洞壁上的葉倉心驚肉跳,氣息難以控制地波動了一下……不好!葉倉立刻就想護師弟師妹後逃,卻已經來不及了。
黑霧中,蒼白模糊的形影沒有轉頭,但一股森寒已將太乙四人籠罩。
——百弓莊主到底引來了幽冥的什麼妖魔?
晦暗洶湧,至寒至冷。
忽然,一線光從天而落。
百弓莊的地下密閣被一劍破開。
清風直灌。
扼住百弓莊主咽喉的惡鬼抬首,紛紛揚揚,一片白雪夾紅梅,少年披天光而來,挽劍如拈花。黑氅飛揚,露出一節伶仃腕,兩枚夔龍镯;紅衣翻卷,成霞,成火,成一切痴念所指的心魔。
少年似有所感,低垂眼眸。
一低頭,一仰首。
飛花飄落,光影交錯。
仇薄燈指尖忽白,劍難續握。
“……阿洛?”
第126章 最是懵懂最情深
……阿洛?
脆弱的聲音叩動無解的心魔。
百弓莊主在剎那間被碾為齑粉, 葉倉四人被狂暴橫掃的壓力重重掼在石壁上。地窟中血池如沸,祭壇上陣紋光芒大作, 化作千萬枷鎖,縱橫交錯。
風聲尖嘯,魍魎嚎笑。
碎石簌簌而落,祭壇陣紋一條接一條破碎,牽制惡鬼的鎖鏈接二連三崩斷。失控與殺戮祀主的反噬爆發,黑血瀝瀝潑灑。可惡鬼不管不顧,眼中隻有肩披風雪的少年——那是他不死不滅的妄念。
是渾噩中也不會忘記的眉眼。
黑霧衝天而起。
遠遠趕來的陸淨隻見太一劍當空墜落, 陰戾得前所未見的魔障席向仇薄燈,後者卻不躲不避。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寒脈剛解靈氣艱澀,趕之不及, 頓時心焦火燎,大喊了一聲:“仇薄燈!小心!”
仇薄燈聽不見呼喊, 也看不見魔障。
一切都遠去了。
隻剩下,他的……
阿洛。
地動山搖。
支撐招魔引大陣的血池徹底幹涸,好不容易得返人間的死魂野鬼發出不甘的尖嘯, 有的被扯回大荒, 有的在天光中消散。
惡鬼懸停在仇薄燈身前。
他的聲音仿佛穿過很遠的地方, 很長的時間傳來, 空洞沙啞,艱澀無比, 低不可聞:
“……嬌。”
嬌。
是嬌縱的嬌。
是千嬌萬寵的嬌。
“嬌嬌。”
黑霧自行炸開, 倒卷回落。
仇薄燈如大夢方醒, 也如徹底被夢魘吞沒。他幾乎是在黑霧崩散的瞬間,同時衝向引魔歸淵的陣門。修長的五指在半空急張, 彈出五道細細的血線,要趕在溝通人間與大荒的陣門封閉之前,拘住某一縷冥靈的靈識。
地窟開始塌陷,巨石大塊大塊砸落。
煙塵四起。
陸淨急衝落下,眼疾手快地將幾個走背運的小兔崽子揪住。帶他們飛向外邊時,瞥見石頭中還有道珠光寶氣的身影跟著滾出來。來不及多想,陸淨就順手拉了一把。一拉之下,隻覺得對方重如萬斤,險些一個倒栽蔥掉下去。
轟隆。
地窟徹底坍塌。
百弓莊地底石窟的崩塌引動天池山上的雪,雪如大潮,被護城古梅的力量託舉向清穹。陸淨在雪地落下,再回頭,霧散雪落,簌簌飛花,隻剩下仇薄燈十指虛攏,神情前所未見的怔愣。
仇薄燈指尖顫抖。
生生死死,多少荒唐都走過了,獨獨這一次,忽然怯弱到不敢低頭。
找到了嗎?
……真的找到了嗎?
許久許久,他慢慢垂眸。
一絲熟悉到魂魄裡的靈識被他拘在指尖。
如微光,如火芒。
十二年來,茫茫覓尋,苦苦沉浮忽然落了地,生了根。找到了。
仇薄燈隱約聽見陸淨在喊他,隱約看見幾道身影奔向自己。
他攏著,護著那一縷氣機,向前走。剛走出一步,一口壓抑十二年至悲至悽的血就吐了出來,點點滴滴,如紅梅落進白雪裡。
…………………………
天池山在下雪。
屋檐下的窗關得嚴嚴實實,不漏進一點寒氣。銀屏旁的暖爐生了炭火,近軟塌的地方點了罩紗的銅盞。房間裡有一個小藥鼎,燒得咕嚕咕嚕。陸淨掀開藥鼎,抓了兩三把草藥丟進去。
“百弓莊主以素女為祭,設的引魔陣,原本應該是想招畢阿神。祂的一尊化身是歡喜相。”仇薄燈臉色還有些蒼白,“但天池山下連寒脈,陰氣極重,誤打誤撞下形成一扇與魔障相連的鬼門。”
鬼門開,死魂出。
最終引來了他的阿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