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天池冰面被砸出一個人形大窟窿。
“我靠!仇大少爺!你就這麼對待一個萬裡迢迢,頂風冒雪替你跑腿的苦力?”陸淨猝不及防灌了一嘴冰渣,忍不住在水裡跳腳。
仇薄燈靠回到美人枕上:“都差點被寒侵心脈了,還非要在小輩面前撐門前,你是腦子發熱,還是喝高了?”
“你懂什麼,”陸淨不以為恥,“這叫‘長者風度’。”
仇薄燈涼飕飕地瞥他一眼。
陸淨立刻警覺:“姓仇的,你是不是想把我往水裡再丟一次?”
仇薄燈拖長音:“唔……”
陸淨罵了一聲,運轉靈氣,弄幹衣裳,這才回到亭中坐下。他將一個玉壇砰懟到仇薄燈面前的桌面,假模假樣地貼心介紹:“藥谷不傳之秘,生死人活白骨,固本培元之秘方,花了本公子整整半年,搜羅進藥谷最好的黃連,木通和龍膽草,熬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熬出的濃膏做成的這萬金苦丸。仇少爺!請!”
“怎麼都是蜂蜜味?”
仇薄燈掀開壇蓋,挑挑揀揀。
“得,少爺,大少爺,下次我給您整壇梅子,桂花,杏仁,玉蘭味的。”陸淨敷衍地哄這位龜毛大少。
“杏仁就不要了,”仇薄燈拈了枚圓得最端正的,認真反饋,“做不好容易泛苦。”
“……你真當我是早點鋪子啊!”
陸淨忍無可忍,拍案而起。
“哪能啊,”仇薄燈就酒吞下藥丸,劇烈地咳嗽起來,往一旁的痰盂吐出一大口積年暗疾的淤血,爾後抽出一條手帕,面色不改地擦掉唇邊的血跡,從容補上後半句,“五種口味的早點鋪子在枎城都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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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淨在仇薄燈對面落座,問:“怎麼樣?”
“苦中帶甜,甜中帶辣,辣中帶鹹,鹹中帶酸……”仇薄燈盯著藥壇慢吞吞開口,“一枚藥丸,囊括人生五味,”他真誠建議,“陸十一,你的用心良苦我收到了。下次就不用這麼勸我珍惜生命了。”
“……誰問你這個了,”陸淨忍無可忍,“仇薄燈,你再胡扯下去,我保準你下次嘗到的是世間百味!缺一味都算我輸!”
“三成吧。”
仇薄燈將沾血的帕子丟進痰盂。
手帕上燃起火,連帕子帶先前的淤血,一起燒了個幹淨。
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還差三成,那還好,那還好,”陸淨喃喃,“再過兩年就可以除得差不多了。嗯,中間你還是得到藥谷一趟,最好在藥谷的畫湖休養半個月,不然我怕妖氣反復……仇大少爺,算我求你了,這兩年你就稍微安歇點行不?你知道本公子為了給你找藥材,找得頭發已經掉了一百六十一根了嗎?!我還要找媳婦呢!”
陸淨忍不住絮絮叨叨,活脫脫成了老媽子。
當年在清洲,婁江沒少被他、左月半和仇薄燈三個逼成了老媽子。沒想到十二年一輪回,陸淨就步了婁媽子的後塵,成了新晉陸媽子……還是怎麼操心都不太管用的那種。
足見世間因果循環總是報應不爽。
可陸淨實在忘不了十二年前重見仇薄燈的情形。
那是明晦夜分後第四個月,出海數月的仇薄燈突然出現在藥谷。他來得極其隱秘,除了藥谷谷主和陸淨,沒有讓其他人察覺。神君肩披黑氅,蒼白如紙,指尖滴血,半身朽敗,可見白骨。
問:能治嗎?
谷主說:能。
事後陸淨私底下問父親,才知道其實他當時也沒有把握。
可神君低垂眼睫,立於夜幕,孑然一身。
那就算沒把握也非得治好不可。
於是,仇薄燈在藥谷隱居了兩個月。
消息封鎖得很好,連太乙都不知道。
養傷時除去開頭半月,後面仇薄燈,或者說神君,總一個人安安靜靜坐在鬱鬱蔥蔥的深谷,終日面對寒潭白瀑,靜得陸淨一度以為自己徹底失去這個狐朋狗友了。他一人出海,去面對三十六島,又是一人帶傷歸來。
爾後三十六島也跟著沉寂了下去。
連恩帶怨,都沉寂了。
大抵是一場廝殺。
對於廝殺的結果,不論是神君還是妖族都很沉默……知交舊友多年後重逢,卻走到了拔刀相見的地步,是輸是贏,又有什麼意義?百般磋磨無話處,不可提及不可說。
神君看了兩個月的寒潭,陸淨蔫頭耷腦地蹲在谷口,守了兩個月的石頭。
他的朋友其實很少,最先認識的是穿枎過葉的壞脾氣大少爺和坑蒙拐騙的胖少閣。他不想失去最初的朋友,卻不知道該怎麼辦,隻能拼命回憶:枎城如籠雪紗的神枎,夜裡乘風扶搖直上,天雪舟上扯起的風箏,鱬城群魚遊天的瑰麗……
一折一折地回顧過往,想找出所有自由無拘的時刻。
最後卻發現,自由是假的,無拘是虛的,對於仇大少爺來說,這個人間步步殺機,徒留冷寂。
也許作為神君,才是更好的。
他該怎麼辦?他能怎麼辦?
陸淨想啊想,想不出個所以然,想得頹廢沮喪。
直到有人漫不經心地喊他:
陸十一,你在和石頭相親啊?
指天發誓,陸淨從未覺得“十一”這個排行如此親切。
“……對了,左胖子捎帶我給你帶了艘新式飛舟。不過,這死胖子十有八九,是想讓你也充當小白鼠,試一下新飛舟的穩定性……見鬼,上次他那什麼朱雀舟,差點沒把我和禿驢一起摔死。”陸淨回想起飛舟失控的感覺,臉都有些綠了。
“你怎麼掛的彩?別跟我說飛舟摔出來的。”
仇薄燈扔給他一壇梅子酒,問道。
十二年了,左月生已經重新振興了山海閣,半算子已經接手了鬼谷,不渡和尚已經披發成佛,而陸淨也已經不是當初跪倒在憲翼之水旁,紅著眼眶質問兄長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的藥谷幼子了。
——六年前,藥谷谷主親手將自己的小兒子逐出宗門。
昔日妙手回春十一郎,今日白衣渡魂命無常。
都長大了。
死生風雨裡來來去去,大家隻有在相聚的時候,能肆無忌憚地投箸喝酒,縱情恣意地嬉笑怒罵,人憎狗嫌得還是當初滿城風動的少年郎。
“鏡山附近有荒使出沒,有人設了引魔陣,”提到這件事,陸淨正經了一些,“不渡去追蹤魔氣,我來梅城,然後就被襲擊了……一個月前,我大哥在清洲也被伏擊了,暫時還不知道是針對藥谷,還是針對仙妖盟談。”
頓了一下。
“針對藥谷和仙妖盟談都不算什麼大事,”陸淨皺起眉,露出一抹戾氣,“就怕他們是衝你來的。”
十二洲難得安寧了十二載。
然而,這份安寧可以說是維系在仇薄燈一人身上,除了他,再無人能在震懾仙門的同時,平衡妖族。若他身懷暗疾的消息被傳出去,風波定然再次掀起,所以從煉丹到送藥,陸淨和父親每個環節都格外小心翼翼。
偏偏趕在仙妖盟談這個時間受襲擊,不得不令人警惕。
“來就來吧。”
仇薄燈回答得漫不經心,依舊在同小木偶玩“戳一戳”的無聊小遊戲。
陸淨沉默片刻,瞅著重新坐得端端正正的小木偶,語重心長:“仇大少爺,你現在是有家室的人,比不得本公子這種單身漢。某個人還等著你領他回家呢……醜媳婦都得見公婆,何況他這種拐了人私奔,一聲不吭的……”
“不是我帶他回家。”
仇薄燈忽然道。
“行行行,”陸淨敷衍地附和他,“是你跟他回家,行了吧?”說著,陸淨老學究般搖頭晃腦,“可憐,太乙辛辛苦苦供出位小師祖,這麼簡單就被巫族拐跑了……真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啊。”
仇薄燈:……
“陸十一,”仇薄燈輕聲細語,“上個月,我在書閣看到本折子,還挺有趣的,叫什麼《回夢令》,你聽說過不?”
陸十一二話不說,拔腿就跑。
跑出沒兩步,他猛地止步,望向梅城的某個方向。
仇薄燈也望了過去。
抬眼時,他袖邊若木靈傀的陣紋忽然閃爍了一剎那,光芒晦暗,幾不可察覺。
…………………………
莊九燭,莊大少主,蜷縮在陰冷堅硬的洞穴裡。
耳中皆是甲蟲鱗足摩擦聲,鼻前滿是腐肉淤血的臭味,二者相加,燻得他頭暈眼也花。
他為何在此,說來話長。
這位大少爺打驚鴻白駒舟下來後,打聽出知音們的下落,朝天池趕來了。梅城依山而建,看著天池山就在眼前,實則上上下下,房屋錯落,十步九迷。莊大少爺有生以來,第一次自個出門,好在牢記“有錢能使鬼推磨”這一不破真理,一路走一路問,摸索了過來。
半途好不容易遠遠瞥見知音們的影子,一轉眼就又沒了。
莊九燭在別的事情上向來信奉“世上無難事,隻要肯放棄”,唯獨對畫畫格外堅持,丹青不輟,情種彩墨。眼見知音們一轉即沒,心說這哪成啊?愣是咬牙,死追不放,最後竟然一路誤打誤撞,撞到這地底魔窟裡。
……天知道,梅城為什麼會有這種鬼地方。
莊九燭小心翼翼地向下瞥,瞅見四位知音屏息凝神,潛伏在另外不遠的地方。他有心想過去,喊他們一起逃出去,奈何地窟燭火搖曳,有人看守。莊九燭隻好又往石窟裡縮了縮,半生不熟地運轉師父教的斂氣訣。
——古有琴者深山覓知己,今有紈绔地底救知音。
我可真是個德華兼具的一代丹青大家。
莊九燭頗為自我感動。
葉倉等人可不知道在他們頭頂二三十丈的地方,有這麼一個奇葩在。
原本幾人得了“陸師叔”的見面禮,是想去酒館胡吃海喝一頓。半路偶然遇到有鬼祟的黑衣修士私掠凡人,還以為西洲也像之前的燭南九城,專掠凡人去作青樓妓/女,便一路匿形掩跡追查了下來。
最終,在梅城西南角,極其僻遠處,發現了這麼個地底密窟。
地窟深百丈,不可見天日。
位於寒脈交匯之處,內蘊冷氣而不發,原本應該是梅城的一處冬眼。如今不知被誰做了手腳,改造成了一處陰穴,壁刻陣法,借天然地勢和百餘根懸掛銅鍾的鎖鏈將兇煞腥氣嚴密封鎖。
窟中有一血池,無數具女屍起伏其中。
血池雪屍,百鬼篆。
是引魔陣。
“引魔陣”算是個半新不舊的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