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巨石落地,如龍入江,憲翼水自高空落下,狠狠砸進一個這些天來風花谷與御獸宗同力挖出的大坑裡。
杻陽山上的所有赤金都被挖掘出來了,聚集在一起,堆砌成一百丈的高臺。鶴氅的鬼谷弟子分三十六宿的方向,各自對應星辰而坐,在最高處,牧鶴長老盤膝而坐。憲翼水奔騰落下的瞬間,他睜開眼。
地炁聚,風至水齊。
陣成。
牧鶴長老反手,取四根桃木楔,釘向千裡大陣四處天門。
天門封,困夔龍。
…………………………
赭石的蜿蜒紅妝路一顆接一顆地暗去,曾照新人走向青廬的水晶蘭在驚雷中一朵一朵地謝去,閃電倒映在朝城的水澤上,展開成一張縱橫交錯的羅網。薜荔一層又一層,結成了一張又一張深青布幔,將籠罩整個湧洲的深紫電光隔絕在外。
仇薄燈和師巫洛面對面站在丹木下。
丹木的光,照在仇薄燈身上,霧蒙蒙地抹過他雪色的面頰,那張原本就生得過分明豔的臉越發嫣然靡麗。丹木的光,照在師巫洛身上,淺淺地照過他蒼白的臉龐,那張原本過分不好接近的臉忽然褪去了冷戾,初雪般清俊。
“拜堂啦!拜堂啦!”
震耳欲聾的鼓樂聲中,鸚鵡銜來一朵丹花佩戴在自己胸前,聲嘶力竭。
紅綢正中的繡球垂向地面,持紅綢一端的兩人同時向對方鞠躬。
不拜天地,不拜高堂。
隻是對拜。
雷霆淹沒朝城,隻餘水澤中心的丹木光芒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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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根桃楔落下。
柢山谷風盤旋,蛇尾鯥魚在秋末冬初驚醒,展開腋下的雙翅,仰首嘶鳴。莫綾羽隻見木旗獵獵展開,有奇木拔地。
一拜山色逍遙。
第二根桃楔落下。
即翼山阊闔風吼,騰蛇矯行,有太白熒從高空墜落。守此地的白衣道長隻見金旗迎光化碑。
二拜良辰正好。
第三根桃楔落下。
羽山凱風起旋,山裂細縫,蝮蟲群出,蓬草生火。太淵莊長老隻見火旗就勢平展,轉瞬百裡。
三拜白頭偕老。
仇薄燈起身,丹華花又開始大朵大朵地落下。他在流離瑰麗的光裡抬眼望向對面的師巫洛,勉力笑了笑,朝師巫洛伸出手去,師巫洛握住他。
“禮成——”
棕罴吹碎了嗩吶,鸚鵡叫啞了嗓。
第四根桃楔落下。
仇薄燈身形一晃,再也堅持不住,向前倒下。師巫洛將他攔腰抱起,丹華在這一剎那落盡,雷光照亮仇薄燈蒼白沒有血色的臉,一個失去維系搖搖欲墜的虛境在師巫洛展開,業障在虛境裡衝天而起。
百鬼哭嚎。
“阿洛……我……”
仇薄燈死死攥著師巫洛的肩膀,掙扎著想說出最後一句話。
……我也愛你。
以杻陽山為中心,東起柢山,西至即翼,橫去一千裡。北起古祝,南至羽山,縱列一千裡。
兵殺陣起。
“別怕,天地愛你。”
師巫洛抱著仇薄燈,同他一起墜進虛世裡。
第98章 世本無仙
暴雨與紫電一起從厚重的黑雲中塌落。
滂沱大雨衝過龜裂的路面, 匯聚成湍急的河流,五顏六色的破碎玻璃與花花綠綠的紙張在水面打著旋。一隻蒼白的手伸進冰冷的水裡, 將一張印滿字的紙撈了起來。
紙張被浸透了,但字跡還能辨認,不知哪本古代天文學溯源的脫頁,研究的是“誇父逐日”這一壯麗神話意象源於何種太古記憶……不完整的殘頁認為誇父追日是遂古先民觀影定時的造歷殘影。
師巫愴然閉眼。
古神一夢,大夢千萬年,夢往昔之執念,夢花開不敗, 夢青松不衰。太過重的執念,就衍化成了虛無縹緲的小世界,似假還真,所欲所求於夢中反欺於現實, 所以月母駐守兇犁土丘千萬年,她的族人化為行僵, 始終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厭火眠孤島島上桃林萬頃,永開不謝。
是為“虛世”。
仇薄燈的虛世卻始終深藏心底。
從前, 太乙和巫族以為是因為他受創太重, 神魂破碎, 是以虛世縹緲, 不曾外泄。
可事實呢?
事實是什麼?
“……是你什麼都記得。”
師巫洛抬頭,聲音沙啞。
他看見積雨洶湧, 陰雲垂地, 高樓廣廈一棟接一棟地崩塌, 鋼筋鐵骨扭曲成太古的巨蛇。大道通途一條接一條裂開,黑霧翻滾撲出, 撕碎一切粉飾出來的美好。血肉一塊接一塊地從往來行人身上剝落,轉瞬就變成數以萬計的骷髏。
骷髏號哭。
扭曲成神話的往事,始終不忘的罪果,什麼都記得,什麼都沒忘記……連自欺都做不到的人,要怎麼去欺瞞現實?
繁華雲煙是假的,肆意妄為是假的,千嬌萬寵是假的。過往那麼多年,他最愛的人,始終活在地獄裡,無處逃離。
師巫洛松開手,潮湿的紙張跌落回渾濁的雨水中,轉眼被衝走了,但很快就有新的紙張順著浩浩蕩蕩的雨水流下來。他逆著水流向上跋涉,黑衣的衣擺被雨水衝展,並沒有對周圍奇特古怪的景物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驚異。
越往上,順流飄下的紙張越多。
到後面,由雨水匯聚成的河面已經被紙頁覆滿,故紙舊卷重重疊疊,仿佛落滿心底的沉灰。
師巫洛在河流的盡頭見到唯一一片還未倒塌的建築。
灰白色的磚,爬滿藤蘿的牆,舊牌匾上寫著求諸己身的校訓。紙張就是從菱形鐵門下源源不斷地流出來,隱約可以聽見校門後,有獵犬沿著牆根來回,不斷仰起頭,衝門外的骷髏叫喚——聲音低沉威嚴,像極了太乙宗看守山門的老天犬。
師巫洛把手放到鐵門上。
……………………
哐——
石壁被炸開一個口,塵埃和碎石向裡飛濺。
三道身影連滾帶爬地蹿出灰塵。
“咳咳——”
半算子咳嗽到一半就被不渡和尚一把死死捂住嘴巴,剩下半截氣倒轉卡進咽喉裡,卡得他兩眼上翻,一張清俊的小白臉活生生憋成了紫紅色。
“和尚,你要把道士掐死了。”
陸淨灰頭土臉地爬起來,大驚失色。
不渡和尚趕緊松手,尷尬地解釋:“貧僧這不是怕牛鼻子咳嗽太大聲,害我們被發現了嘛。”
半算子死中得活,熱淚盈眶地深吸幾口氣,然後飛起一腳狠狠踹在不渡和尚屁股上,把他踹回碎石堆裡,破口大罵:“死禿驢,能不能動動你的腦子想想,我們炸洞的聲音不比我咳兩聲大?小道看你就是誠心謀財害命。”
不渡和尚理虧,不好反駁他,隻能嘟哝幾句諸如“貧僧是債主,要害命也得把錢討回來再害”之類的話。
半算子:“……”
半算子這回什麼都沒聽見,扭頭打量起他們好不容易抵達的這處大陣穴眼。
三人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頗有幾分說來話長。
那日,打探得鬼谷是在杻陽山布陣後,三個二世祖琢磨了一路,尋思著以自己的這點本事想要提前毀陣,簡直就是痴人做夢。琢磨來琢磨去,最後琢磨出了一個歪招。反正他們與仇薄燈交好人盡皆知,三人索性一路也不做偽裝,大搖大擺直奔杻陽山,甚至還專門找了面大旗,由路大文豪洋洋灑灑地題了四個大字:
生死之交,兩肋插刀。
爾後,三人就扛著這面昭告天下的大旗,光明正大跑到杻陽山腳下,把旗幟一插,開始每天敲鑼打鼓聲勢浩大的“強闖祭壇”的壯舉——說是壯舉,其實就是三個人輪流闖山,然後沒登多高就被駐扎此地的仙門長者哭笑不得地丟下山去。盡管屢戰屢敗,三人依舊屢敗屢戰,成了一時湧西人盡皆知的笑談。
藥谷、鬼谷和佛宗那邊,陸沉川一面是對自己這個弟弟那日的質問心中有愧,一面也是想讓他碰碰壁,知道什麼非人力可違,默許了他闖山的行為。
佛宗的笑臉彌勒則要現實一點……不渡和尚雖然年歲小,但畢竟頂著個“佛子”的名號,在宗內地位比他還高,隻要不是做出什麼禍害佛宗之事,笑彌勒也不方便管。
鬼谷派則向來崇尚“無為”“自然”,牧鶴長老是出了名的不管事,餘下的鬼谷弟子去勸半算子的時候,半算子隻一句話“各位師侄是打算來替師叔還錢嗎?”——據說,隻要他闖山一次,山海閣左月生就付酬銀一百兩。鬼谷弟子當即潰敗,掩面而走。
隻剩下負責布置杻陽山祭壇的風花谷眾人,被這三個二世祖搞得不得安生。
正兒八經地應對吧……三個人的修為擺在哪,一闖山,揮揮手就擊退了。他們被揍一頓,也不生氣,窩山腳休養一陣,就又生龍活虎地繼續闖,跟牛皮膏藥一樣。但如果要動真格把人逐出杻陽山,他們就真的要拼死拼活。風花谷怕不小心把人打出個什麼好歹,藥谷、鬼谷和佛宗面上不好交代,也隻好在每天闖山時把人撵下去,捏鼻子認了這口氣。
反正,諒他們三個二世祖,能掀起多大浪花?——還真就讓他們掀起了浪花。
明面上,他們是敲鑼打鼓,大肆聲張地試圖強闖祭壇,成了一時無二的笑話。背地裡,由半算子借推星盤之力,算出了千裡大陣死門所對應的“坤位”,再由陸淨結合毒經和藥典上記載的古法,尋到兩隻在杻陽山底沉眠的穿山獸。然後由不渡和尚出馬,威逼利誘地“渡”了這兩隻穿山獸,說服它們替自己三人挖掘地道。
這穿山獸久居地底,生來便有一身穿壁鑿石的好本事,湧洲西部的地底,多有它們挖掘出來的地道,羅網密布。此時又恰逢穿山獸打洞屯食的時節,便是有仙門大能察覺地底深處的動靜,見是兩隻穿山獸,也不會起疑。
就這麼“明闖杻陽,暗渡羽山”,三人在今天傍晚被“押”回旋城後,等到眾人都起陣離開,便馬不蹄停地鑽地洞,一路狂奔。
“牛鼻子,”陸淨環顧四周後,狐疑地問,“你真沒算錯地兒?”
炸開石壁後,他們滾進了一個略微有些空曠的巖洞,不斷有水從他們頭頂的鍾乳巖上滴落,嘀嗒嘀嗒地,落到後脖頸上,透心涼。不渡和尚摘了菩提明淨子,充作火燭,祭起來四下一照。
遍地怪石,地河涓流。
怎麼看都不像什麼“坤穴”。
“應該沒算錯,”半算子掏出他的推星盤,一邊擺活,一邊解釋,“坤穴是鬼谷奇門遁甲的說法,定的是大陣的死門。卦術與奇門遁甲相依相通,牧鶴長老的兵戈卦,在我們鬼谷都有神鬼莫測之譽。就憑我們幾個,想破牧老的陣,無異於痴人說夢。小道能算出這死穴位置,除了推星盤乃三大古卦之首外,也是因這千裡大陣並非全由鬼谷弟子負責的,氣機牽引之間,有一定的滯澀。”
“所以呢?”陸淨不耐煩聽他叨叨一大串,“說人話。”
半算子好聲好氣地繼續解釋:“雲夢龜卜,要佔氣機起陣,需要在乾、坎、艮、震、巽、離、坤、兌八處氣機引匯的穴眼置一與欲伐者氣機相關的事物。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試試看,把這死門中與仇施主氣機相關的事物毀掉。”
“毀掉這陣就破了?”
陸淨聞言,問道。
“……要是能這麼破了,我們何必明闖暗渡?”半算子被他噎了一下,“毀了坤穴中與仇施主有關的事物,死門就會出現一線可趁的生機。小道想,那位首巫應該就有機會,借此帶仇施主脫身。”
陸淨聽了個半懂非懂,嘟嚷:“太遜了吧……繞了這個大圈子,花了這麼大力氣,隻能爭取一線可乘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