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
師巫洛專注地看他,又重復了一遍。
許久,仇薄燈無聲笑了。
月光照在他的眼角,水光閃爍。
紅絨絨的小狸妖抹了抹眼淚,看看仇薄燈,又看看師巫洛,然後又看看仇薄燈……小腦袋轉來轉去,直到被威嚴的白鹿碰了碰,才後知後覺地跳到白鹿城祝如樹枝般的角上。小木人走上前來,捧高一對連理枝。
“這是什麼?”
仇薄燈低頭看看連理枝,又側眸看不知何時抿直唇線的某個人。
“媒妁之言。”
師巫洛垂下眼。
仇薄燈不說話。
看他。
他出乎意料,並沒有紅了耳尖。
“山川為證,不是無媒。”
師巫洛輕聲。
不是無媒,不是苟合。
說書人到底沒白講了一路《回夢令》,至少讓師巫洛意識到一件事:無媒之婚,謂之苟合……不是無媒之婚,不是輕浮草率的苟合,是枯等千年萬年才等到的人,是想要藏進骨血,讓他無病無災,幸福快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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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哪怕一點埃塵也不願意讓他沾染的心上人。
仇薄燈微微怔了一下,忽然輕輕地抿了抿唇。
“怎麼?”他低頭,笑,“想我以一生許你啊?”
“是我想以一生許你。”
師巫洛看著他,慢慢說。
仇薄燈彎腰。
他接過小木靈高高舉起的連理枝。
“成親啦!成親啦!”
青羽赤喙的鸚鵡在河獸的頭上蹦蹦跳跳,展開華麗的雙翼。河獸的獨角上悄悄地冒出一朵萍蓮。小狸在白鹿角上搖晃起毛茸茸的尾巴,水晶蘭花芯忽然墜下系紅繩的鈴鐺,風一吹就叮叮當當。輕盈美麗的蜉靈散開,分成兩排,高高低低,飛在小徑兩旁。
赭路如紅妝。
蜿蜒向青廬。
仇薄燈側頭看向身邊的師巫洛。
不知他與朝城是何時準備的一切,也不知朝城的哪個小精怪哪裡為他準備了一件新紅的外衣,此刻披到了肩上。這是仇薄燈第一次看他穿黑色外的衣服,出乎意料地好看,連身上的冷厲也被衝淡了。
師巫洛在看他。
仇薄燈無聲笑笑,接過白鹿銜來的另一端紅綢。
一步步向前。
月照人間。
三更天。
第97章 一拜山色逍遙
月照大江。
旋城外, 憲翼之水越漲越高,聲響漸漸如大潮。城中無一燈火, 無一人言,唯聞水聲。江畔蘆葦浩蕩,在月下翻湧如雪浪。江潮高舉過岸,三更鍾響,天空同時震開八道驚雷,振聾發聩。
旋城城門霍然大敞。
有風花谷七十二人,清一色青衣, 舉木旗,出東門,引谷風赴柢山。有玄清門七十二人,清一色白衣, 舉金旗,出西門, 引阊闔奔即翼。
有太淵莊七十二人,清一色紅袍,舉火旗, 出南門, 引凱風赴羽山。有御獸宗七十二人, 清一色黑袍, 舉水旗,出北門, 引廣莫奔古祝。
又有笑臉彌勒引三十六黃袈僧, 掌合清明, 攜涼風往西南去,再有藥谷陸沉川, 領七十二弟子,足踏東融,御不周風往西北而去。
再有百氏空桑,披日衣月羽,自城中心而起。
……
烈烈風聲,旌旗蔽空。
沈商輕立城頭。
他目送莫綾羽引風花谷眾人東去。
沉悶的崩裂聲接連不斷地從他所站立的城牆傳出,沈商輕低下頭,看見厚重的黑石上迅速出現一道又一道的裂紋。林林總總,大大小小,數十仙門與百氏空桑在旋城待了小半月,抽盡旁近八條山脈的地炁,匯聚成八道布陣的太古之風。在這股磅礴地炁衝出城關的瞬間,城牆裂如蛛網。
沈商輕低低地嘆氣,仰觀天象,看見天空積雨翻湧,但冥月卻未被遮住。烏雲隻在巨大的白月周圍急速流動,晦暗的天空還剩下一個清寂的圓形缺口,還有皎潔的月光從那裡落下。
照向湧洲西部的河山。
……………………
月色落進酒盅。
賓客滿席。
青廬在朝城正中心的水洲。
水洲正中心有一株古樹,羽葉櫻紅,茂密渾圓,亭亭如華蓋。結淺紫色果子的薜荔從枝幹上垂落,風一吹就像淡青布幔拂動。
賓客大多席地而坐,蜉靈們提著竹制酒壇,輕盈起落,給每一位賓客斟酒。
有體型龐大的棕罴,木頭做的大桶捧在它爪中顯得格外嬌小,十幾名紫金柔裳的蜉靈排隊給它斟酒;有不及一寸的繡鳥,腼腆地藏在水晶蘭瓣下,以雪瓊為杯,一滴寒漿便盈盈滿溢;也有粗苯醜陋的蠻蠻,結對成雙,以獨翼共同捧起一杯酒。
山妖小怪不同儀禮,隻能根據寥寥幾位曾經到過朝城的修士留下來的文集,依葫蘆畫瓢,半猜半蒙地給它們崇敬愛戴的人舉辦一場它們看來最好的婚禮。
長者般的白鹿引著師巫洛和仇薄燈走過蜿蜒在水澤中的赭紅石路。
月光在他們背後落下。
“新人到了!新人到了!”
充當儐相的青羽鸚鵡高聲叫到。
守在石路左右許久的兩隻獼猴奮力一伸長臂,拉開薜荔青簾。仇薄燈和師巫洛踏上澤中小洲,櫻紅丹華從古木上大朵大朵落下,紛紛揚揚,蓋滿小洲,蓋滿相許終生的新人的紅衣擺。
“滴哩哩——”
棕罴忙不迭地放下木桶,鼓起腮幫子吹響小小的嗩吶。
冶豔秾麗的少年與清雋孤峭的男子被歡天喜地的小狸妖們簇擁進青廬。
他們的目光在賓客滿座間忽而在落花之間相撞,忽而又一起落到共同持著的紅綢上。落到肩膀上的丹華,光色灼灼,染成他們眼角纏綿的新妝。
“滴——哩——滴——哩!”
嗩吶越吹越高。
獨翼獨目的蠻蠻肩並肩地舞蹈,不及一寸的繡鳥高高舉起瓊花,黑文白首的昊鳥頻頻展尾……所有朝城的城民都眉開眼笑,都興高採烈,都在奮力舉杯,都在送上或聽得懂或聽不懂的喜悅祝福。
鼓樂齊響,聲震天地,壓過朝城外的滾滾雷鳴。
……………………
雷落湧西。
第一道、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成百上千,成千上萬,千千萬萬的雷電照亮了湧洲的夜晚,閃電照亮湧洲西部的河山,柢山風花谷起陣,即翼山玄清門起陣,羽山太淵門起陣,古祝山御獸宗起陣……
這是驚世駭俗的兵殺之陣。
縱橫千裡,天地為局。
上一次仙門聯手布陣,是多久以前的事?
一萬年,還是幾萬年?
天地霜茫茫一片。
剎那明,剎那暗。
南疆與湧洲交界的蒼青大山在閃電剎那雪白剎那漆黑的明暗之中,起伏,奔騰,如巨象踏過大地。有一支衣著奇特的隊伍乘坐魁梧的猙獸東出南疆。猙獸龐然如小山,四足落地悶響如雷,如鼓。
雷霆接二連三地落下。
咚!
咚咚咚!
雷聲如天鼓,有人於雷中擊鼓。
駝背老人在不斷落下的怒雷中安然盤坐,敲著一面不知傳了多少年的泛黃大鼓。電光落到猙隊周遭十裡,就被鼓聲生生震散。青白的餘光照亮他與其餘人的臉龐,每個人的面頰都塗著古怪的油彩。
巫出南疆。
電光不再下落,穹頂蘊積暗紫。
駝背老人將大鼓擲向天空,望向杻陽山的方向:
“南疆一朽骨,來入陣!”
紫電轟然落下。
隆隆不絕的雷聲中,旋城的城牆徹底崩塌瓦解。城外,憲翼之水徹底沸騰,河中往日膽怯畏生的旋龜在雷霆中仰首,怒吼。它們深黑的龜甲凸起、裂開,一根根猙獰的骨刺從,體型急劇膨脹變大。
“去。”
沈商輕拋起牧鶴長老守留的符箓。
符箓迎風化火,射向不同的方向,掙脫憲翼之水束縛的旋龜低吼著,笨拙但快速地追隨火光而去。所過之處,它們銳變成骨鞭的長尾在地面分開一條條深深的溝壑,憲翼之水卷著白浪衝進溝壑中。
旋龜畫圖,以應天機。
以符箓之火為引,借助旋龜之力,憲翼之水在湧洲西部的大地上奔騰,就像冥冥之中受人牽引在宣紙上轉折勾勒的筆墨。這是鬼谷效仿太古洛龜畫殺九疇定分十二洲之法,借助旋龜之力,引憲翼之水,來為這一次曠世大陣,畫上最後的陣紋。
墨跡匯合又分開,分開又匯合,繞陣腳四山之後,被冥冥中的那根猛然一點,點落向正中心的杻陽山。
轟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