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在被這個旋渦吞噬之前逃出去……這不是他第一次做類似的夢,可自從在燭南遇到那個叫“月母”的女人後,夢境就變得越來越真實。他隱隱地有種預感,如果再不逃走,他真的會被恨意的旋渦徹底吞沒。
可他自己衝不出這個旋渦。
刺耳的笑聲,悲戚的哭聲,蒼涼的歌聲……
蛇一樣在神經末端扭動。
仇薄燈在墜落中蜷縮起身,雙手緊緊捂住耳朵,不想去聽不想去看。可沒有用,阻擋不住那些聲音……他不想自己的理智被那些聲音吞噬殆盡,不想自己被徹底吞噬……不想再變成那一個罪深孽重,不得寬恕的瘋子。
忽然,有人的聲音壓過那些怨懟的咒罵。
……我喜歡你。
聲音珍視鄭重。
一遍又一遍,撕開旋渦。
一盞孤燈在黑暗中燃起。
仇薄燈松開捂住耳朵的手,伸向唯一的火光。
他下意識喊出一個名字:
“阿洛。”
救我。
…………………………
旋城茶樓桌翻人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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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敢再罵一句?”
陸淨氣勢洶洶地舉拳。
被他踹出去的布衫書生撞到牆壁上,滑到地面,又爬起來,咳嗽著,扭曲著臉孔,歇斯底裡地大笑:“我為什麼不能罵他!憑什麼不能罵他!我爹死了!我娘死了!我妹妹死了!我娘子死了!我兒子死了!哈哈哈!哈哈哈!都死了!”
陸淨高舉在空中的拳頭一頓。
“都死了!死了!”書生仰面大笑,“哈哈哈我攢了十年的錢,十年一天也不敢歇地給別人抄書給別人代筆寫信,一兩銀子都不敢亂花,我攢啊……攢夠了銀兩,攢夠了在旋城置一套院子的銀子,我終於能把他們都接過來享福了……我等啊,就等走荒隊到,等帶我娘子去挑一面她喜歡的銅鏡,帶我兒子去買他沒吃過的桂花糕……”
“等啊……”
他靠著牆緩緩地滑下去,伸手捂住臉,眼淚湧出指縫。
“我特地交代他們,不要省那點錢,要跟大的走荒隊一起走……想想又怕啊,我怕我爹娘要給我省銀兩,隻好又跑遍了整個旋城,託人請老釋公帶他們過來……我千交代萬交代,請老釋公照顧點我爹,他腿不好……”
“哈!交代又有什麼用?天軌變啦!他們死啦!”
陸淨踉跄地後退一步。
“哈哈哈全死了!”書生仰起頭,瘋癲大笑,扭曲了臉,“我憑什麼不能罵!我管他太乙師祖是好人壞人!我管他是為什麼更天換日!我爹娘我妻兒都死了!我什麼都沒有了!我憑什麼不能恨他!憑什麼!”“憑什麼啊!”
陸淨跌跌撞撞地向後,“哐”一聲撞倒一把椅子。他像被人當頭敲了一棍,忽然驚醒,轉身一把推開簇擁圍觀的人群衝了出去。
“陸十一!十一!”
不渡和尚在背後喊他,他頭也不回。
他們能恨誰?
他們該恨誰?
……跪倒在地的父親,滿身鮮血的娘親,蒼白的手,漫天遍地的缟素……要一直跑,一直跑,甩掉那些追著他的畫面,甩掉自己心裡的怨懟。
能恨誰?
該恨誰?
痛過才悲,才知怨懟。
不知道什麼東西絆了一下,陸淨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甚至忘了該如何使用靈力,像個普通人一樣,摔得滿面鮮血。他顧不上管自己有沒有破相,爬起來就要接著跑。有人從他背後追上來,一把按住他。
“陸淨!”
不渡和尚當頭棒喝,聲音隱隱攜裹梵音,手上的菩提明淨子發出金光。
“勿痴勿妄!”
陸淨定在原地,劇烈地喘息,許久就如猛然被人從水裡撈出來一樣。稍許,他腿一軟,一屁股癱坐在地上。不渡和尚松開手,見他臉色煞白,愣愣地看著前方,猶豫了一下,不再說話,隻是在他旁邊蹲下來。
旋城外的憲翼之水緩緩流過,礁石上渾身漆黑鳥首蛇尾的旋龜從陰影中爬出,重新爬到石頭上曬太陽。
“和尚,我覺得自己好虛偽。”
陸淨忽然開口。
不渡和尚撓了撓頭,不知道怎麼接這句沒頭沒尾的話。
“我希望仇薄燈能逍遙,希望仇薄燈能安好,我怕看到仇薄燈救了城池後,卻被逼上絕路,我怕聽到仇薄燈願意舍命救人,卻被指責唾罵……可我卻不敢回藥谷,不敢見到我爹。”陸淨聲音沙啞。
不渡和尚沒說話,慢慢轉動佛珠。
“他救的人,殺了我娘。”
轉動的佛珠一停。
不渡和尚抬頭看陸淨,陸淨垂著眼,低頭看著地面。
藥谷的谷主夫人在幾年前去世,據說是死於一名刺客之手。
“醫者仁心,救死扶傷是藥谷恪守的準則……那不是他的錯。救那個人的時候,他也不知道後來會發生什麼,他隻是、隻是跟平時一樣救死扶傷……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忍不住會去想,他那天為什麼要救那個人?那個人要是沒被他救了,後來我娘是不是就不會死?”
“我砸了他的藥鼎。”
“他為什麼要救人?”
“我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我知道我該怨的人不是他。可我就想我娘回來,想娘繼續教我讀書,繼續摸著我的腦袋和我說話……他要救人,要醫者仁心,可憑什麼要用我娘來成全他的道義?憑什麼?”
不渡和尚沒說話。
“我聽到藥谷一些長老私底下在笑他,他妙手回春,他懸壺濟世,他醫者仁心,他譽滿杏園。可那又怎麼樣?到頭來自己的妻子死在他救的人手裡……”陸淨胡亂抹了把臉,“我不敢聽,怕聽多了,自己也恨他了。”
不渡和尚沉默。
“我怕我也會覺得他是個愚不可及的濫好人,我怕我也會覺得他就是一切的罪魁禍首。可我娘教過我,不是那樣的。”
陸淨閉了閉眼。
依稀又看見素窗邊,挽著發髻的女人持筆寫下“善”與“惡”……要堅持正義,要堅持她教的一切好的美的。
“我不敢回去。”
“我怕我恨他。”
至善至賢聖人,至悲至悽親人。
怨懟啊。
“我厭惡仙門和空桑攔截仇大少爺,覺得他們卑鄙無恥到了極點。不願意聽到流民唾罵仇大少爺,覺得他們根本看不到仇薄燈的付出……可連我自己都怨我爹,都不敢回藥谷,我和他們又有什麼區別?”陸淨臉上露出一個艱難的微笑,“和尚,我真虛偽。”
“阿彌陀佛。”
不渡和尚拍拍他。
誰也沒有再說話。
什麼是錯?什麼是對?什麼是該堅持的?他們找不到答案,隻能在牆根處並肩蹲成兩條逃難的敗家犬。
“可算找到你們兩個了!舉行龜卜的祭壇在杻陽山的南脈,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半算子翻過城牆,跳下來,急匆匆地問,“呃……”
落地後,看到陸淨一臉鮮血,狼狽不堪的樣子,半算子愣住了。
“怎、怎麼了?”他試探地問,“被你哥揍了?”
“沒。”
陸淨胡亂擦了擦臉,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走吧走吧。”
半算子看向不渡和尚,不渡和尚拍拍身上的土,衝他使了個眼色。半算子不再追問,跟上腳步略微有些踉跄的陸淨。
三人並肩朝杻陽山的方向趕去。
旋城中,茶館酒樓。
新的來客新的闲談,新的憤慨激昂。
………………………………
“故太乙師祖仇薄燈,詭亂天軌,竊佔日錨,是以四候相亂,四/風不序,時令難合,歷農難續。飢馑疾疫,禍難臻至……湧、清、滄、蘭四洲深受其害。太乙不查,沆瀣一氣,難稱仙門……”
黑衣白冠的“人”坐在神枎上,慢悠悠地念幾張紙上的字。
“……慢侮天地,褻/瀆時歲。”
讀到這裡,長眉俊目的黑衣白冠者松開手。
洛水書莊袁沐先生撰寫的《說清日》打著旋從空中落下。
“拼著神魂將碎斬天索,給十二洲求一條生路,就換來這麼個連篇累牍,惡貫滿盈的下場,值得嗎?……要護的蒼生恨你,背叛的空桑畏懼你,寄予希望的仙門忌憚你……怨懟懦弱貪婪狠毒、不知感恩不知滿足,人心即是魑魅魍魎。過了這麼多年,你怎麼還是不懂這個道理?”
黑衣百冠者低頭看古木。
古枎的枝葉比以往更密,從銀色轉為玉色,金烏棲息在不遠處,歪頭盯著他,仿佛在看一個有點討厭但不至於動手的熟人。灰色的古木樹皮有淡淡的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那是很早很早以前,那一位白衣神君竭盡所能留下的一絲餘火。
不久前,留下餘火的人,又一次點燃了火焰。
“說錯了,你什麼都懂。”
“你就是蠢。”
他忽然撫掌大笑,笑得前仰後合。
悲憫有罪,赤誠有罪。
貪婪無罪,野心無罪。
良善最可悲。
第95章 “帶我走出去。”
枎枝沙沙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