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完這一病中見聞後不久,這位藥谷的醫修就瘋了。
自此之後,十二洲的修士便對魂魄離體格外畏懼。能夠在靈識受創時,定神安魂的草藥寶物,堪稱有價無市。其中,迷毂便是安魂至寶,除此之外,如果將迷毂制成細繩,以它為芯的蠟燭燃燒後,甚至能夠在瘴霧中闢出一片光明,光照不滅,魑魅魍魎便近身不得。
“其華四照,燃之不迷[1]”說的便是這個用處。
當初在枎城的時候,師巫洛給仇薄燈的那一盞紙燈籠,點的便是這迷毂。隻是迷毂太過珍貴,基本沒有誰奢侈到拿它燃燭,是以連山海閣出身的左月生和婁江都沒能認出來。但這麼珍貴的神物,在仇薄燈身上的用處卻很有限。
隻能堪堪讓他不會時不時驚醒。
……連安眠都做不到。
師巫洛靜靜地看了仇薄燈一會,伸手捂住他的耳朵。
走荒隊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前邊的男人們將半露半埋在荒野間的屍體一具一具挪開——這是上一支經過這裡的走荒隊。隻是他們沒有骡老爹帶領的這支隊伍幸運,走到半路,遇到了與以往不同的濃瘴。數百上千人,無聲無息地死在了這裡。
被瘴霧中的死魂野鬼啃食過的屍體,有的還沒腐爛,有的隻剩下一具白骨。
這些天來,不是第一次見到這一幕的走荒人熟練地將屍體搬到兩側,清出一條道來。不是他們不想幫忙埋一下,而是時間有限,耽擱太久,風向忽變,他們很有可能就變成了新的白骨。
骡老爹從破麻袋裡掏出紙錢,一把一把灑向天空。
他用沙啞的嗓音,唱起大家都熟悉的那首民謠:
“走荒愁,走荒愁。
愁那天黑難回頭——”
白色的圓紙錢飄飄灑灑地揚起,有的掛在樹枝上,有的掛在灌木中,有的落到碎石堆裡,有的蓋在腐爛的白骨上。
“東也走,西也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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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東走西到墳頭。”
隻有骡老爹一人在唱,其餘人都默默地繼續前行。為了節省時間,一些埋進土裡隻露出手臂、腿骨或顱骨的殘骸就沒有挖出來。人、馬、車就直接從上面碾過去……誰也不知道,來日是不是輪到自己躺在荒野中。
骡老爹將最後一把紙錢拋向天空。
“東也走啊——西也走!”
“何年何月是個頭——”
馬車碾過半埋進泥土的小小白骨。
骨頭破碎,擦咔碎響。
昏睡的仇薄燈在蒼涼的歌聲中蹙起眉。
沉眠也好,捂住耳朵也好,都隔絕不了那令他苦痛的聲音。
師巫洛把仇薄燈往自己懷裡攬了攬,隻讓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
“我喜歡你。”
不是罪人。
是他愛的人。
第94章 無罪
青山連綿, 白水蜿蜒。
是姹紫嫣紅的三月天。
仇薄燈睜開眼。
光從婆娑的扶桑葉縫落下來,碎金一般燦爛, 就是亮得有幾分刺眼。他眯起眼,懶散地抬手遮了一下光線,或許因為睡得太久,一時間有些不清楚自己怎麼又在扶桑上睡著了?現在又是什麼時候了?
“……籥舞笙鼓,樂既和奏。
烝衎烈祖,以洽百禮……[1]”
熱熱鬧鬧的鼓點從樹底傳來。
他在古木上側過身,尋聲下看。
扶桑樹底燃著熊熊篝火, 色彩斑斓的巨虎追逐自己的尾巴,持銅戈的武士哐哐地喝酒,藍羽女孩在一群朱雀幼崽的簇擁下跳舞,黑衣白冠的青年趴在酒缸旁邊耷拉一條尾巴……火光照在或美或醜, 或威嚴或可怖的臉上,每一張帶著喜悅的笑容。
是在舉行望祭啊。
他隱約記起來。
他們剛用北鬥勾闢開鍾山往外的荒瘴, 在那邊種下尋木,作為北方之表。“啟四極”的得到初步實現,讓厚土通明不晦的設想有實現的希望……回到夷丘後, 在鑄造第二件鎮方重器前, 舉行了慶祝的祭典。
……可他們是誰?
他又是誰?
“啾啾!啾!”
紅絨絨一團的小朱雀們眼尖地發現垂出枝幹的雪白衣袖, 撲稜著翅膀, 一聲接一聲地叫。樂聲熱鬧喧哗,隻有小朱雀附近跳舞的藍羽女孩聽到了, 她抬頭上看, 展開幽藍的羽翼, 穿過流雲,飛了上來。
“神君, 您怎麼在這裡呀?厭火好像在找您。”
女孩斂翅,跪坐在旁近的另一枝幹上。她翎羽幽藍華美,眉眼間的嫵媚妖冶還未張開,還格外青澀。
……厭火是誰?
他恍惚了一瞬,想不起是誰,隻覺得格外熟悉,口中卻已經習慣性地回答:“讓牧狄先試試那家伙的酒,好喝我再下去。”
牧狄又是誰?
日光變得更加刺眼了,照得所有事物的邊沿都化進一片白亮裡。他閉了閉眼,再睜開,周圍還是一片刺目。
他隻好便低頭向下看去。
樹底下的小朱雀們羽翼還未長好,撲騰著飛起又“啪嘰”掉下,屢試屢敗,屢敗屢試。旁邊喝得醉醺醺的文虎踩著貓步過來,一甩尾巴,把幾個紅絨絨的毛團卷走,毛團們發出“啾啾啾”的惱怒聲。
“文虎回頭又要被朱璃揍了。”藍羽女孩見怪不怪地嘟哝了一句,轉頭問,“神君,我們下一個要建的,是東極還是西極?”
“東極吧。”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
“兇犁土丘晦氣太重,不先建東極,容易變成穢蜮。”
“等東極建立,我和妹妹去鎮兇犁土丘吧。”女孩想了想,腼腆地說,“我們百年一復生,不怕晦氣的。”
他剛想說什麼,就聽到樹下熱熱鬧鬧地喊。
“神君!神君!誇父他們在鍾山把城建好了,他在找您起個城名……”
“真快啊。”
藍羽女孩高高興興地看向他。
“神君,下去麼?”
……誇父在鍾山建城?是逐日而亡的誇父麼?……在漫漫黑暗中跋涉的腳印,有龐然高大的身影揮舞巨斧開闢道路,青銅的斧頭在半空中就像一輪耀眼的太陽……最後轟然倒下,鮮血化為一片常年盛開的桃林。有黝黑如猿的武士走出隊伍,向前口吐熾火,接替誇父的腳步……
他就在那些前行的身影中,一起在黑暗中向前。
可誇父逐日不是隻是個神話嗎?
破碎的畫面在腦海中交織,重疊錯落。
一會兒是記載在書頁上的幻想“神話”,一會兒是仿佛親身經歷過的荒誕真實。
頭疼欲裂。
有什麼東西正在掙脫枷鎖。
或許是他這次恍惚的時間太久了,久到跪坐在身邊的藍羽女孩發現了不對勁,焦急地喊他:“神君,神君,您怎麼了?”
是啊。
他怎麼了?
為什麼有那麼尖銳的情緒在胸口湧動?
仇薄燈轉過頭去。
他在女孩臉上看見了驚恐。
在那雙尚且澄澈的瞳孔中,仇薄燈找到了令她驚恐的答案——他自己身上的白衣一大片一大片地變紅了,紅得像流動的火。與此同時,仇薄燈的瞳孔也印出了女孩的面容……時光在那張青澀的臉龐上流逝,眼角的幽藍迅速地拉開,像靛青和華紫在宣紙上抹開,轉瞬就變得古豔。
“您怎麼了?”
……您瘋了。
清脆的聲音與刻薄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一會兒是青澀腼腆的女孩,一會兒是嫵媚怨毒的月母。
仇薄燈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後退。
扶桑樹幹突然斷了,他從空中墜落,氣流自耳邊穿過。刺耳的悲啼響徹天地,金烏拖著鎖鏈飛上天空,滾滾火焰自金烏的雙翼上落下,伸展向八極的枎木在大火中燃燒。
黑煙滾滾。
下墜的過程變得無比漫長,仿佛與地面的距離被一下子拉得無比遙遠,仿佛他不是從樹上墜落,而是從千萬丈高空墜落。
他側過首,瞳孔驟然一縮。
火。
熊熊燃燒的火。
蒼青的群山被赤紅淹沒,白水畔的木屋化為灰燼,粉桃銀藍鵝黃的花不復存在……曾經用尾巴卷朱雀幼崽玩耍的巨虎在山野中奔跑,冷青的鐵箭洞穿它的額頭;已經長大的朱雀們一隻接一隻地墜落,火紅的翎羽染上汙泥;曾經趴在酒缸邊燻燻然的黑衣白冠青年頭也不回地離開……
再沒有鼓點。
再沒有歡歌。
匯聚在一起的身影都遠去了。
——您總得給我、給我們一個答案!
仇恨的笑聲高高響起。
……誰在恨他?誰在怨他?黑瘴衝天而起,那些模糊的影子,那些遠去的亡魂在他身邊放聲大笑,笑聲裡有那麼多那麼多的恨意,恨意形成了一個吞噬希望的旋渦。他在旋渦裡千刀萬剐地疼著。
他記起來了。
他記起來為什麼自己要不顧一切地逃離燭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