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月生坐在青銅柱投下的陰影裡,看海水從銅柱邊緣湧過,一重復一重,無止無休。一條小魚遊到柱邊,一下一下地啄碰石柱。左月生伸出手去,把小魚趕開。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有罪當斬,有過當贖,”左月生揉了揉臉頰,把僵硬的肌肉揉開,揉出一個笑臉,“老頭子,原來你一直都記得,我還以為你早忘了。”
海水起伏,潮聲起伏。
依稀仍有人在教導他錯與對,是與非。
他們最後一次一起在雲臺釣魚,左梁詩聽他叨叨某某宗掌門如何如何,某某派掌門如何如何,聽得不耐煩了,就拿魚竿敲他。
……你爹比他們厲害多了。
……得了吧,我把你們那時候的天驕榜都翻過一遍了好嗎?壓根就沒你名字。
……臭小子,以後你就知道了。
一刀斬上神,一人清山海。
“老頭子,原來你說你很厲害,是真的很厲害啊。”
“以後出去,我吹牛皮說我爹是誰誰誰,大家鐵定一片哇,賊羨慕。以後再也沒人敢說你是最窩囊的掌門了。”
左月生的手慢慢垂下,他盯著海面,上揚的嘴角一點點落了下來。
“老頭子,他們都說你那天賊拉風。”
“可再拉風又怎麼樣,我又沒看到。”
第80章 ”我帶你走。“
“我打虛境裡也學了手雜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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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月生把手伸進海裡, 攪了攪,以他為中心, 滄溟海上出現一個巨大的旋渦,旋渦邊緣的海水如巨蟒如群象如古龍,奔跑咆哮。左月生坐在水龍卷的正中心,將手抽出,水龍清嘯直衝雲霄。
水龍吟天地。
片刻後,才化為傾盆大雨劈頭蓋臉砸落。
“拉風不?”左月生問。
青銅柱倒影在海面,水珠落下又濺起, 每一顆水珠都印著一片青銅的光。模模糊糊,起起伏伏。
“本來想出來後跟你嘚瑟的……”左月生抹了一把臉上的海水,“算了。我現在這麼拉風,你也沒看到。咱們爺倆算扯平了。”
頭發和衣服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左月生站起身,朝日光下巍峨雄壯的燭南九城走去。
“山海閣家大業大, 我頭一回挑,能幹成啥樣我也不知道。不過,放心吧, 總不至於讓人笑話我們左家。”
走了一步, 左月生又停下, 回頭。
“對了, 娘什麼性子你最清楚,她要發火我可勸不住, 老頭子你得自己擔著。”
海面漸漸平息, 青銅柱寂靜屹立。
左月生等了很久很久, 往常夫人皺下眉頭能陪一百句不是的男人無聲無息……你最怕她生氣,小心翼翼哄了她這麼多年, 把她哄成十二洲最幸福的女人,怎麼到頭來卻要惹她生最大的氣?
你怎麼舍得的?
左月生不懂。
左月生一身湿漉漉地登上燭南城牆,忽然聽到有人在背後喊了一聲“見過閣主”。左月生猛地轉過頭,城牆角樓空空如也,隻有名山海閣應龍司弟子剛剛直起身。
“……閣主?”
陽光刺目,左月生神情空白,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應龍司弟子口中的“閣主”是指自己。他含含糊糊地應了聲,倉惶逃下城頭。下城牆的時候,突然踉跄了一下,一頭栽向地面。半道裡伸出條胳膊,把人揪住。
“他怎麼樣?”
陸淨從城根的陰影裡閃出身,小聲問。
“怎麼倒了?”
“剛接受傳承根基還沒穩定就運氣馭水,又熬了幾天,神竭力盡了。”
婁江架住左月生的一條胳膊,把人扛到肩上。
“沒大事吧?”
陸淨憑自己“妙手回春十一郎”的醫術像模像樣地望聞切一番,什麼都沒瞧出來,隻好問婁江。
“睡兩天就行。”
婁江一用力就熟練地把比他寬闊好幾圈的左月生背到背上,背著他往山海閣的方向走去。看起來,婁江那天被仇大少爺激將時脫口說的那句“是我替他打的架,是我背他回的家”還真一點不假。
陸淨“哦”了一聲,不敢再問其他的。
仇大少爺從滄溟海上回來就昏迷不醒,某位神鬼皆敵眾生勿近的十巫之首守在屋裡,誰也不能進去。陸淨幾個人這些天分兩頭,輪流守著,那邊看看醒了沒,這邊看看別出事。其中婁江是唯一一個不跟人換班的,左月生在銅柱前枯坐了多久,他也在城牆上守了多久。陸淨不渡和尚還有半算子守城,一半是在守左月生,一半也是在守他。
那一夜,左梁詩碎骨鎮海,婁江險些從城牆上直接摔下去,被不渡和尚拖起來後整個人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既然都覺得自己是月生他哥了,那麼左梁詩也不會僅僅隻是有恩於己的閣主吧?但除了那時候,陸淨他們沒有再見過婁江失態的樣子,左月生出來後,他就迅速恢復成了以往的樣子。
左月生問他爹在哪,在場那麼多位閣老,沒有一位說話。
是婁江回答。
沉穩冷靜,成熟理智。
燭南九城財力雄厚,前幾天浩劫的閃電雷霆幾乎毀掉大半個城池,現在就已經修整了大半。山海主閣的廢墟已經清掃掉了,閣樓亭臺如春筍拔地,但與之前的閣樓相比,這些新建起的建築不過是些花架子,想要修復成原先的金羽圖,還要花上好幾年的功夫。仔細看的話,還能在一些巖石上找到雷電殘餘的痕跡。
抵達無射軒時,不渡和尚打坐調息完,剛準備去接陸淨的班,一出院門,迎面見到他們三個回來,愣了一下。
“阿彌陀佛,”不渡和尚看向左月生,“左施主這是……?”
陸淨剛要回答,就聽見“咚”一聲,婁江帶著左月生一起直接倒院門口了。陸淨嚇了一大跳,和不渡和尚一起手忙腳亂地把壓他身上的左月生拉開,不渡和尚給婁江相了相脈,說還好還好,隻是憂思過度,神竭力衰。
“婁媽子啊婁媽子,你還真是左胖子他哥,沒有血緣的親哥。”陸淨哭笑不得。
他和不渡和尚一起,把兩人運進房間。
婁江還好說,主要是左月生,這家伙本來就胖,進了趟傳承虛境就從虛胖轉成了實心胖,幾天不吃不喝也沒見得比以前瘦。陸淨和不渡和尚前幾天玩命斬妖救人,和半算子一樣,都受了不輕的傷還沒恢復利索,把人安置好,都累得不輕,索性靠牆一坐,就地休息。
喘了會氣。
“和尚,”陸淨忽然問,“你說……我學毒經怎麼樣?”
不渡和尚轉頭看他。
陸淨低頭看透過細木花格落在地面上的明亮光塊。
“阿彌陀佛,”不渡和尚想了想,“以毒入道雖罕,也不是沒有。隻是……”
“隻是藥谷視毒為忌,煉毒者一律驅逐出谷。我知道!”陸淨打斷他,臉部的線條微微繃緊,“煉毒的人名聲沒比入邪的好到哪去,都是些人人喊打的旁門左道。但管他呢……當個紈绔,名聲也不見得好到哪去。我隻是在想……渺若芥子的凃稰子能讓山海閣這樣的龐然大物陷入死境。”
“以後,總有種毒,是連神都可以殺的吧?”陸淨扭頭看不渡和尚。
不渡和尚發現這名藥谷小公子的目光忽然非常認真也非常幽深。
沒有嘲笑,不渡和尚點點頭。
他罕見肅穆:“一定有的。”
陸淨抓了抓頭發,咧嘴笑了笑。
過了會,不渡和尚慢吞吞開口:“其實貧僧剛剛是想說,隻是毒經修起來,似乎比藥典更難……”話說到一半,不渡和尚改口,“不過,陸公子這方面或許天賦過人也不一定。”
“死禿驢,別以為我聽不懂你是在損我。”
“阿彌陀佛,”不渡和尚一臉真誠,“貧僧隻是仰慕妙手回春十一郎盛名久矣。”
“……”
陸淨翻了個白眼。
不渡和尚轉動佛珠,準備繼續念幾卷安神經時,忽然聽到旁邊的陸淨低低地說。
“我不是不學醫術,我是不想救人。一個人都不想救。”
不渡和尚轉頭看他,卻見陸淨視線落在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目光空洞。不渡和尚看過來,陸淨站起身,扔了一句“我去問問半算子仇大少爺醒來沒”,就急匆匆地走了。不渡和尚捻了捻佛珠,低聲念了聲難。
佛陀啊佛陀,渡世濟人難啊。
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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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光透幕,將窗外素棠花影投進塌上。
仇薄燈於睡夢中側了個身,翻到堆漆螺鈿描金床的塌沿。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自旁邊伸出,將他往裡攔了攔。師巫洛靠在床頭屏風上,面容大半隱在陰影裡,低頭垂眼看枕在他腿上的靜眠人。
很早以前,仇薄燈常常在躺在扶桑枝幹上直接小憩。那時師巫洛就總擔心他會掉下去,他一翻身,就總想伸手去把他攔回去,可怎麼也碰不到他。那時他們形影不離,又如隔萬裡,那麼無力。
師巫洛指尖觸碰仇薄燈眼角的花影,輕輕描摹。
過了這麼久,他終於能夠觸碰到想要觸碰的人。
風輕日靜。
靜得逝水都停了。
“為什麼要中止儀式?”師巫洛低聲問,“你記起來了?”
沒有得到回答。
仇薄燈沒有醒來的跡象,而師巫洛也隻敢在他沒醒的時候問。有些時候,師巫洛覺得他其實是記得的,可有些時候他又好像真的什麼都不記得。師巫洛希望他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忘了,才是最好的。
希望他什麼都不記得,希望他什麼都不要管了。
就像曾經希望他無病無災,希望他幸福快樂。
“我帶你走。”師巫洛說,“帶你回巫族。”
不再是“想帶你走”。低而強硬。
希望總是在落空,落空到讓人害怕,害怕那一天指尖觸及的一切又會成為泡影。與其等著他首肯,在等待中又一次眼睜睜看世界崩塌,不如直接帶他走……師巫洛指尖順著傾斜細枝的淡影向下,在觸及唇角的時候,忽然被人握住了。
“沒及格呢,想逃課翹考啊?”
仇薄燈睜開眼,漂亮的黑瞳落著一點碎光。
師巫洛不說話,與他對視了一會兒。最後仇薄燈松開手,移開目光。他沒起身,屈指碰床沿的花影。師巫洛伸手,將滑落的錦衾扯上來一些。見他手指在床沿滑來滑去,便握住他的手,確認不像前幾日那樣冰冷後也沒松開。
仇薄燈抬起眼看他。
“及格不了,可還是想帶你走。”師巫洛垂眼看他,沒有躲避,“花草樹木,山水白石,隻有去觸碰過才會知道有什麼情什麼感……我不想觸碰,也不想知道。”
想觸碰花草樹木與飛鳥,是因為想知道一個人觸碰它們時的感受。可如果觸碰萬物的人不在了,萬事萬物又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