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閣,還是最初的山海閣。
青山不朽,滄海不枯。
“你說什麼?”老天工沒聽清,大聲地抱怨,“還有,別拿我當拐杖使,趕緊躺一邊癱去。”說著,老天工就要把人甩回地上,剛一甩膀子,兩人就齊齊一晃,一起從廢墟上滾了下去,一人撞上殘牆,一人撞上斷壁。
老天工捂住額頭剛要跳起來罵,臉色就一變:“喂喂喂!山海閣的,你們燭南還帶地震嗎?”
整座燭南都在緩緩震動,震動從每個人的腳底傳來。
“不是地震。”
陶容長老露出喜色。
“是少閣主!”
“少閣主成功了!”
燭南九城拔高近三十丈,海水從城牆邊緣瀑布般落下。
玄武仰首,睜目怒吼。
吼聲以燭南九城為中心,一圈一圈漣漪般向外擴散,無形的力量在海面上展開,所過之處,狂風止歇,浪潮平息,滄溟海光萬頃,萬頃如鏡。玄武的嘶吼震動晨鼓,渾厚的鼓聲在天地間回蕩。
城界緩緩打開,水面丹輝粼粼,如美田萬頃。
“太陽出哎——”
“海門開啰!”
海民羅小七彎腰撿起一把船槳,一邊嘶啞地吼晨航的海號,一邊用力一劃槳,烏篷殘破的小舟駛過猙獰可怖的妖鬼殘屍,駛過胡家老漁民的沉船,駛過暗紅未散的海面,駛向金光粼粼的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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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日竿頭起。
金烏繞滄溟一周,垂下羽翼,念念不舍地盤旋兩圈,才振翅飛上九重高天。
仇薄燈和師巫洛立在滄溟海面,立在城界之外。
第一條船、第二條船、第三條……千舟萬船同時起航,相風杆上的鐵鳥金烏反射天光,如千萬輪太陽。群鯨般的漁舟穿過頂天立地的八根青銅海柱,化作百萬載火的紙燈,奔赴四面八方,要去把整個人間點燃。
“燭南有海,海深麼深幾盅?”
“海深麼深兩盅,一盅飲來一盅添。”
“燭南有山,山高麼高幾鍾?”
“山高麼高兩鍾,一鍾醒來一鍾眠。”
“……”
第一張網,高高拋起,籠向海面的日光。
鍾聲。眾生。
第79章 刀劍出太乙
晨鍾驚霧靄。
太乙主宗位於東洲扶風, 有峰九九八十一座,其中北辰為十二洲第一山, 離天僅三尺三。又有仞江繞峰湍流,江懸橫索。寅時一到,山鍾一響各峰各脈太乙弟子便晨起踏索渡江,練膽壯魄。修習時日長的弟子,往來飄逸,袖如鴻雁,初入門的弟子, 或步步謹慎,或莽直向前。
索橋末端,有鶴氅老者盤膝垂釣,仙氣飄飄。
聽到一聲“哀轉久絕, 餘音繞梁”的嚎叫,鶴氅老者魚竿一甩, 一抬,從衝石拍壁的仞江裡釣上好一條湿漉漉的“落水狗”,抖手把人拋進一旁的大魚簍裡。
“謝鶴老。”
落水狗灰頭土臉地爬出魚簍。
魚簍旁蹲的弟子哗啦啦地翻著名冊。
“第二十五次, 罰掃茅廁三日, 竹枝峰扣二兩。”寫完第五個正字, 魚簍師兄恨鐵不成鋼地拿筆杆猛敲他腦門, “楚師弟!行行好!竹枝峰的月錢本來就少了,再被你這麼扣下去, 師兄師姐都得跟你一起去喝西北風。”
楚師弟縮頭縮腦, 不敢說話, 麻溜爬起來,繼續去踏索渡江。
魚簍師兄苦大仇深地盯著晨課名冊, 琢磨回頭給這小子補補課……再這麼下去,他都得被迫戒酒了!
此時一條黑犬踏上懸索,輕快敏捷地奔走,速度遠超新入門弟子。
師兄師姐們見狀高聲教訓各自的師弟師妹:“看看看!狗跑得都比你們快!跑跑跑!都給我跑起來!”師弟師妹們面露愧色,一個個加快步伐,然而霧靄濃重,山風浩蕩,一快鬼哭狼嚎聲頓時此起彼伏。
魚簍師兄一邊計數,一邊眼角微抽。
想當年他也被這種鬼話騙過……娘嘞,神獸榜上有名的哮天犬要是連區區索橋都渡不了,那還有什麼用?就是天知道,鶴老怎麼把好端端尊哮天犬養得如此土不拉幾,好吃懶做……
“汪嗚。”
土不拉幾的哮天犬把一封信放到鶴老身邊,轉身衝魚簍師兄搖尾巴。
魚簍師兄假裝沒看到。
哮天犬轉了轉,露出犬牙:“汪汪汪!”
魚簍師兄心疼地翻出塊烤肉,扔給它,深沉地想起小師祖。要是小師祖在山上,這土狗整天躲都來不及,哪還有到處騙吃騙喝的功夫?念及此處,魚簍師兄便想同鶴老打聽打聽,小師祖什麼時候回來,卻見鶴老將信紙一折,放下釣竿,起身朝太乙主峰趕去。
“诶?!”
魚簍師兄一撓頭。
“鶴老竟然離江了?”
鶴老算太乙宗的老怪物之一,曾隨顏淮明掌門出徵空桑,後來在太乙宗充當守江人,除非驚天動地的大事,否則就連掌門也別想打擾他垂釣。最近一次鶴老離開仞江還是十一年前,大荒擴張,不死城陷危。
難道又發生什麼大事了?
撓會頭,魚簍師兄跳起來衝江上大喊:“鶴老不在!不想掉下江去陪龍玩球,就都麻溜點!”聞言,索上眾人頓時凜然。
太乙宗有十幾條龍,是鶴老之外的墜江拯救員。平時有它們和鶴老在,就算過鐵索時腳滑跌下去也無妨,頂多灌一肚子水。不過,太乙弟子一般情況下,更願意被鶴老“釣”起來,畢竟太乙的龍實在有些活潑過頭了……誰掉下去,準被它們用尾巴甩來甩去,當球爭搶……等到最後被一尾巴送進魚簍裡,鐵定暈得分不清東西南北。
是以太乙弟子在學御劍術的時候,總比其他宗門弟子來得迅速,在其他宗門弟子踏上劍歪歪扭扭把自己撞上山壁時,太乙弟子一般都能熟練地空中急轉彎了。
無他,一個個都被龍甩尾,甩得早早熟悉騰空駕霧的感覺……
寅時漸過。
晨練即將結束,魚簍師兄見到自家師弟搖搖擺擺,跟隻大鵝一樣,走到鐵索末端。
“師兄師兄!”楚師弟一臉興奮,“你看,我做到——啊啊啊啊啊啊!”
“……”
魚簍師兄翻到竹枝峰的一頁,麻木地寫下一橫。
得了,這個月,他算是別想有錢買酒喝了。
就在魚簍師兄“咔嚓”一聲捏斷筆杆,要跳起來破口大罵時,忽見一道劍氣自太乙主峰而出,如長虹貫空,接是一道刀氣,再接又是一道。短短數息之間,八十一道刀劍化清洲,赴南而去,直向滄溟。
殺氣騰騰。
魚簍師兄瞠目結舌。
一道清光就是太乙八十一峰的一位長老,八十一峰各派一人出山,這種情況在清洲志中記載過一次。
那一次,顏掌門率眾九淖伐空桑。
三千年後,又一次刀劍出太乙。
九九八十一峰,一峰不多一峰不少。
…………………………
“你覺得太乙這次會出動多少峰?”山海閣閣老高如遠盤膝坐在觀潮塔上,“二十四還是三十六?”
“二十四?三十六?”陶容長老眉頭微微動了一下,“開什麼玩笑,九九八十一峰,少來一峰我都從這裡跳下去。”
高閣老一愣,半天說不出話。
“那群瘋子平時就最護犢子,別說這次空桑百氏直接把火燒到他們小師祖身上了……那位是太乙的逆鱗啊。”陶容長老道。
“也是,”高閣老點點頭,望著正在修整燭南的弟子沉吟片刻,低聲道,“太乙宗八十一峰都到也好,不然隻有我們山海閣支持,局面恐怕還是不好處理。”
距離那場決定清洲存亡的劫難已經過了數天,怒海的風浪平息,但後續卻席卷了整個人間,十二洲三十六島同時被卷進暗潮裡。
清洲金烏身上的牧天索被斬斷後,清洲金烏不再飛回空桑,轉而以枎城神枎作為自己的棲息地。清洲金烏棲息地的變更,使得清洲天軌跟著一起變更,目前山海閣分散各地的人手全都行動起來,正在測量新的清洲日月之軌。對於這個變化,清洲之人,有的欣喜有的擔憂。欣喜是,從此以後,清洲日出日落,不再受空桑制約,憂慮的是,新的天軌與以前有所不同,誰也不知道,以神枎為中心的新天軌,相較以前是好是壞。
清洲之外的人,想的就更多了。
燭南為天下商賈中心,匯聚十二洲以及三十六島的商人。幾天前,幾乎來自各個洲各個島的人都親眼目睹,太乙宗小師祖不僅能夠斬斷牧天索,而且還能命令金烏。
山海閣以前最精算計,這會不用動腦子,都能猜到其他仙門和海外諸島會忌憚戒備什麼:以前日月出行由空桑一百多個氏族遵循天訣控制,仙門能夠對天軌加以糾察監督。而今,忽然有一人,能以一己之力左右日月,那麼……
誰能保證他和太乙不會攜日月以令天下?
誰來監督他誰來制約他?
十二洲的各大仙門關系本來就和“團結”扯不上關系,獨獨因“監天”一事,能夠在面對空桑百氏時,保持統一態度。如今,太乙宗展露左右日月的力量,仙門之間脆弱的平衡隨之破碎。
除此之外,空桑百氏隱瞞天軌失控,荒侍混入十二洲,大荒再次躁動……諸多問題攪得十二洲不得安生。
之所以現在十二洲還算平靜,得歸功於半個月後即將舉行的仙門會盟,大家默契地將這些問題留到盟會上。
在那之前,一切都如暗流湧動。
“人心啊,”高閣老苦笑,“其他仙門這幾天應該沒辦法安寧了吧。”
“能安寧就怪了。”陶容長老冷哼,“這次仙門會盟,有得吵。”他略微沉吟,“太乙那些家伙,打架可以,吵架就不夠看,還好他們是先來燭南……隻有我們山海閣支持恐怕不太夠,佛宗和鬼谷算兩個。藥谷什麼態度……”
“說到藥谷,閣主夫人……”高閣老頓了一下,改口,“煙夫人已經在回來路上了,估計明日便到。”
“你說,死的怎麼不是我們這些老家伙?”陶容長老抬頭望向一根青銅海柱,“該怎麼去見煙夫人啊?怎麼交代啊?”
滄水湯湯,微波漾漾地自青銅海門柱下湧過,一道人影盤腿坐在青銅柱前,幾天過去了,一動不動。
高閣老閉了閉眼,聲音苦澀:“沒臉見。”
沒臉見,沒臉答。
老頭子老頭子!看!我做到了!就說你小瞧人了吧……得意洋洋的嗓音戛然而止,剛從虛境中出來的左月生站在廢墟上,錯愕地環顧四周。
……诶,我爹呢?
無人回答。
…………………………
日光偏轉,柱影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