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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雲低垂近海,滄溟深黑,蒼穹深黑。世界仿佛兩重緩緩黏合在一起的厚帷,它曾被人奮力撕開,分出天地明暗,上下左右,但現在一切時間與空間的坐標正在迷失,一切正在緩緩重歸混沌。
“遂古之古,何以初兮?”
“太上之上,何以尊兮?”
“鴻蒙未闢,何以明兮?”
“四極未立,何以辨兮?”
幽晦中,有人站在海天相接之處,念起留載於溱樓素花十二問上的問天之歌。潮聲起落,仿佛在為他應和。
“天問難答,問天者連名姓都沒留下。”
懷寧君依舊一身白衣,衣袂隨風飛揚。
他望著玄武背上的九座城池。城池燈火通明,仿佛九枝巨燭在天地間燃燒,光照百裡。
“他們還記不記得,南辰之燭,是為了什麼點起?”懷寧君低聲問,仿佛是在自語,又仿佛是在問另外的一個人。
千萬年已過,最初的傳說與無人能答的問天之歌一起遺失……在最初,八周仙門,是釘進大地的楔子,铆合繃緊,撐起蒼天的帷幕;是點燃八極的蠟燭,熊熊烈烈,蕩清厚土的霾霧。
現在,釘在十二洲東南的這顆天楔,要被□□了。
一條烏蓬船穿浪而來。
撐船的媚娘深深鞠躬:“戲先生派我來迎接諸位大人。”
“他自己不來,又是在做什麼?難道有比迎接君上更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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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寧君身後還有兩個人,全身籠罩在黑披風裡,難辨身形。左邊那位肩頭停了一隻翎羽漆黑的鳥,右邊那位則手持一被布條包裹的長杖。說話的是左邊那位,聲音低啞尖銳,似乎是一位女子。
“今日是‘蒙晦十二洲’的開端,戲先生正在全力更改燭南海界的排布,左梁詩亦有所動作,實在是難以分心。”媚娘客氣而不落下風。
說話者冷笑一聲,似乎對戲先生極為不滿,又或者,二人舊有間隙。
“走吧。”
懷寧君淡淡地打斷她們。
他踏上船,兩名黑衣人緊隨其後。
烏篷船急速而行,混雜在百萬歸航的漁舟間,穿過海界停泊在靜海之內。接引的山海閣弟子一無所覺,駝城的玄武毫無反映。懷寧君手指敲擊船舷,透過船簾,凝視倒映在海面的漁火。
“你為天地燃起熊熊烈火,最後死在親手點燃的火裡,而人們連你的名字都沒記住。”
“如今連你留下的明燭都要熄滅了。”
“真可悲啊。”
第63章 去吧!去大殺四方!
“胖子, 你們燭南的風,都這麼大的嗎?”
陸淨趴在窗棂上, 向下張望。
山海閣各式各樣樓臺塔殿的屋頂自高向低排開,有形如人字的尖山頂,有坡面如弧的卷棚頂,也有山尖伸檐的九脊殿,還有錐瓦寶珠的攢尖塔,錯落參差。屋面的用料各不相同,有施釉集錦的琉璃面, 也有幹槎灰梗的深布瓦,還有棋盤鎏銅的金頁,色澤不一。
宛如浮於半空中的殿闕之山,樓閣之海。
“屁, ”左月生將他扒拉到一邊,“要是天天刮這種風, 還咋過日子?”
他們待的“無射軒”在這建築之山靠上的地方,俯瞰時能將大半個山海閣收於眼底。隻見披淡金大氅的閣中師兄師姐們提著風燈,迅速地離開住處, 或前往城中各處街道, 或前往連綿巍峨的海牆, 或沿棧道廊橋巡邏……
左月生總算稍微放心了一些。
山海閣設有“應龍司”。
司分二部, 一披銀氅,由修為較低的外閣弟子組成, 人數眾多, 負責海號吹響時護送漁民回航, 二披金衣,由修為較高的內閣弟子組成, 人數較少,負責巡守警戒,何處潮晦過重滋生髒物,便就地斬殺,若遇雷霆過急暴雨過重,可能摧屋毀牆,便引開風暴雨勢。
燭南不是第一次吹響海號,早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應對措施。
以往怒濤鎖海,一鎖便要鎖兩三個月,大家也習慣了。這次鎖海雖然來得突然,但在山海閣弟子有條不紊的安頓下,燭南城中的修士居民漸漸地也平靜了下來。一些修為不錯,在燭南住得比較久的修士,不分門派,跟著山海閣弟子一起,巡街道,疏水渠,通河門。
左月生又遠眺了一會靜海面,發現漁舟一條挨一條,在玄武附近的靜海停泊下來,沒有發生什麼騷亂……
還好還好,那條青蝠應該隻是個意外。
門簾一掀,風鈴一響。
婁江走進來。
“老頭子怎麼說?”左月生扭頭問。
“閣主讓你這幾天待在無射軒,不要外出。”婁江回答。
“沒了?”
“沒了。”
左月生不敢相信:“他沒說青蝠是怎麼回事?”
婁江搖搖頭。
“過分了吧?”陸淨歪過來個腦袋,“青蝠還是我們遇到的呢!要不是……呃,要不是……”他卡了一下,把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的某個人含糊過去,“我們幾個現在可就在魚肚子裡劃船了,身為當事人,我們有……對了,有知情權!”
他炫耀似的,顯擺從仇大少爺那裡學的新詞兒。
“對!就是!”左月生一拍大腿,“我們有知情權,老頭子在哪?我要去見他!”
“……”
知情權又是個什麼鬼東西!
婁江熟練地壓下自己的無言以對感,沉著穩重地解釋:“玄武突然龜息,閣主正在安頓九城內的各方商賈,還要派長老去排查靜海,事態緊急事務繁忙,暫時沒辦法見少閣主。不過,他委派了陶長老過來,應該一會就到了。”
說話時,他下意識地去看無射軒裡的某個人。
忽然,婁江一愣:“仇長老呢?”
“仇大少爺不是在軟塌上歪著嗎?”陸淨隨口答,回頭一看,也是一愣,“诶?!仇薄燈人呢?他剛剛還在那裡啊?”
幾個人待在無射軒的望海閣上,半算子正在處理摔傷——他貌似摔了不止一次,不渡和尚正在清點自己的銀兩,而獨佔一窗的軟塌上空空如也,不僅仇薄燈不見了,師巫洛也消失了。
婁江大驚失色。
在他心裡,太乙的這位小師祖約莫等於一個行走的大事引爆索。
想想看,他在枎城潛伏調查了一年多,什麼確鑿的線索都沒查到,太乙小師祖抵達枎城的第二天,枎城一夜血祭,前城祝葛青引燃天火,瘴月城開上神降臨。再想想看,太乙小師祖抵達鱬城的第二天,舟子顏啟動幻陣,與陶容長老師徒反目,百年苦鬱爆發舉城入歧途……如今掐指算算,今天剛好又是太乙小師祖抵達燭南的第二天……而恰恰好的,又是在今天本該絕跡的青蝠出現在燭南靜海,鎮海的玄武提前進入龜息……
這個節骨眼上,仇薄燈突然失蹤了!
連帶某一個能與天外天上神抗衡不知名姓的家伙一起!
好比話本裡,俠客怪傑即將掀天翻地前的鋪墊。
婁江回顧了下太乙小師祖掀過的天地,枎城,城祝葛青身敗名裂,至今跪在神木之前;鱬城,城祝舟子顏自盡謝罪,山海閣將之除名……
燭南無城祝,由閣主掌城。
難道說,太乙小師祖這位“城祝殺手”是要晉升為“掌門殺手”了麼!
婁江冷汗涔涔,心驚肉跳,拔腿就要發動人手去找。
“別是掉海裡去了吧?”陸淨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在望海臺裡轉了一圈,沒找到人,就趴到窗戶邊去,往下大喊,“仇大少爺!仇大少爺!要去撈你麼?還是給你扔一條繩子——哎呦!”
一小片灰瓦丟到他後腦勺上。
“左胖子,你家這閣樓年久失修了嗎?瓦片都掉下來了,”陸淨揉著後腦勺抬頭,“诶?仇薄燈?!你什麼時候跑上邊去了?”
婁江聞言,探出小半個身體往上看,隻見仇薄燈坐在望海閣攢尖屋頂的絕脊上,手指撥弄著立於寶頂的相風銅鳥,某位不知名姓的年輕男子也在閣頂上。
婁江松了口氣。
也是,少閣主和他是狐朋狗友來著,“掌門殺手”這種事應該是不會出現的。
“你們……”
他剛想說話,就被陸淨勒住脖子,拽了進來。
“喂喂喂!”
“人家愛在屋頂上看風景,你就讓他們看去唄!”陸淨拖著婁江,把人摁到桌子前坐下,“來來來,喝酒喝酒。”
婁江一時間被他這“反客為主”的東道架勢鎮住了,下意識地拿起酒杯喝了兩口,剛入口就直接噴出來。
“這酒誰喝的?這是在喝刀子還是在灌火啊!”
“有這麼烈嗎?”陸淨揭開玉壺蓋子聞了聞,試著灌了一口,“我看仇大少爺喝起來就跟喝水一樣……靠,水水水!”
仇薄燈坐在絕脊上,聽著望海閣裡幾個人的對話聲,遠眺滄溟。
他其實沒有在看風景。
他是在聽。
聽相風銅鳥的歌聲。
山海閣所有樓閣門闕上都立有“相風”,它是一隻銅鳥立在一片銅表之上,鳥足抓細柱是活樞,風吹來時,銅鳥會隨風而動。此時此刻,百萬相風銅鳥首尾皆昂,急旋不定,銅翼回轉的聲音與風被割碎的聲音匯聚在一起,恢弘浩大。
如萬鳥齊歌。
歌聲裡,黑雲重重疊疊壓過蒼穹,翻滾弛卷,仿佛怒海倒懸。
“快下雨了。”
師巫洛坐在他附近的垂脊上,緋刀橫過膝蓋。
“下吧。”
仇薄燈半趴在寶頂石珠光滑的弧面上,看相風鳥一刻不歇地轉動。太陽已經被徹底擋住了,天地之間卻充斥著一種似有似無的光,映得他的眉眼半明半暗。
“也該下雨了。”
似乎是為了印證他的話,雨點從天而落,一大滴一大滴,在灰瓦上打出深黑的圓印。雨被風刮著,一片一片地澆過房屋。雨裡有道灰色的人影迅速接近,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來人清咳兩聲。
仇薄燈懶懶地偏頭:“有何貴幹啊?陶長老。”
“君長老託我將太一劍與您送來。”
陶容長老將手裡捧著的劍匣抬高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