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伙就是一句話讓風花谷正副谷主姐妹情碎,翻臉廝殺的半算子?”仇薄燈挑剔地審視掙扎著爬起來的青年道人,“看著也太窮了吧,簡直拉低紈绔榜的水準啊……禿驢你帶他來做什麼?”
“你們上次不是問我怎麼提前蹲點的嗎?”不渡和尚一指半算子,“就是這家伙算的卦,連帶‘你們到鱬城必有血光之災’也是他說的。我就把他帶過來了。”
“小道早說了,我乃鬼谷傳人,神機妙算,從不騙人的。”
半算子仰起鼻血哗啦啦的臉,瓮聲瓮氣。
“這麼準,你怎麼沒算到自己會從棧道摔下來。”左月生揶揄。
“唉,”半算子一邊撕下衣袖堵住鼻血,一邊嘆氣,“這定然是因小道今日泄露太多天機,是以才有此劫。”
“算迷路一百次的天機。”不渡和尚哼哼。
“唉,不渡禪師,你這麼說就不是了。”半算子堵住鼻血後,環顧四周,“依小道相面之術……诶。”
他的視線突然定格在仇薄燈臉上。
“公子,您不日有血光之災。”
左月生心說,你的不日是哪一日我不知道,但我覺得牛鼻子你現在就要有血光之災了……某個人的手已經按在刀柄上了喂!
下一刻,左月生的眼睛驟然瞪大。
刀光乍起,半空一線血色。
真、真出刀了?!
第62章 曾為天地燃明燭
寒氣掠過脖頸, 半算子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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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果然是大兇之兆嗎?!
欠風花谷谷主三十萬兩黃金、欠北隅城時盛十一萬兩、欠不渡和尚十三萬兩、欠陣宗長老二十四萬兩、欠……無數張欠條在腦海中劃過,半算子莫名地又覺得輕松了起來……所謂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身前債一筆勾銷,這麼想想好像也是賺了……
總比辛辛苦苦還清債後一命嗚呼,來得好吧?
“那那是什麼!”
陸淨驚駭地指著海面,聲音都變調了。
“唉?!”
半算子一驚,趕緊抬手抹涼飕飕的脖子,居然還好端端地頂著腦袋。
水聲轟然!
緋刀斬開深藍近黑的海面,撕開一道暗紅的裂縫。粘稠的鮮血如沸水般翻湧, 一片青黑的雲破水而出,在半空折轉,又重重砸回海面,拍起數十丈之高的黑紅浪頭, 刺鼻的腥氣撲面而來,摻雜難以形容的腐敗臭味, 嗆得所有人同時後退。
“左、左胖。”陸淨雙眼發直,“你說的釣魚,釣的就是這玩意?”
他聲音還在發顫。
海瀾起伏, 青黑的“雲層”漂浮在水面上, 暗紅的汙潮迅速蔓延開, 在海面堆疊起層層色澤奇詭黑紫晦朱的霞雲。那不是雲, 那是一條蝠翼巨大生有密密麻麻猙獰青鱗的龐然怪魚。它悄無聲息地貼服在海底,廣闊數十裡, 整片海域都是它的身軀, 站在近處的人根本發現不了端倪。
“這、這他娘的是人釣魚, 還是魚釣人啊?!”
“……青蝠。”
婁江喃喃。
《怒海異魚錄》中記載過這種半魚半鬼的東西,描述其“大者長數千裡, 廣數百裡,穴居海底,匿而不發,蟄伏千歲而不死,見則其海將怒”。在山海閣還未驅玄武鎮海前,青蝠是滄溟的主宰之一,其形介於虛實之間,能借滄海之晦掩蓋氣息,其慧奸猾,善於尾隨孤舟尋覓到漁民聚居之地,掀浪噬殺。
“不可能啊!”左月生跳了起來,“這東西不早就被殺幹淨了嗎?而且這裡是靜海啊!靜海怎麼可能會有這鬼東西?!”
山海閣開宗立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山鎮海”。
玄武鎮滄溟,怒海平息後,山海閣花了兩千多年,精銳盡出,將青蝠和其他能夠遊走在荒瘴和滄溟之間的異魚怪妖剿殺殆盡,最後又立三百二十萬根海柱,圈出一片供千百萬海民安息的靜海。
靜海無波,止水無妖。
就像太乙宗主宗夔龍鳳凰所在山門一樣,玄武在的地方,本該千裡無鬼魅無邪祟!
“我操操操操!”左月生幾乎已經是在跳腳大罵了,“這鬼東西怎麼進海界的?老頭子這幾年幹什麼吃的?靜海裡出現了這種玩意,他是瞎了還是聾了?”
他罵自家老子罵得毫無壓力,滔滔不絕,一點也沒有在“貴客”面前為親爹保留顏面的意思。
“少閣主,”婁江不得不打斷他,“海界內出現青蝠事關重大,必須盡快匯報閣主和諸位閣老。”
說著,婁江看見黑衣的年輕男子收刀入鞘。
一股寒氣忽染蹿過脊背。
婁江僵硬著身,終於從靜海出現青蝠的震驚裡回過神,注意到另一件事……緋紅的長刀、銀灰的眼睛……
站在仇薄燈身邊的年輕男子是數月前在枎城碰面的那個人!
那個不知身份不知來歷,偽裝成少年祝師的人!
婁江也試著查過對方的身份,但一無所獲,後來他問過陶容長老,陶容長老沉思半天後,讓他不要再追查這件事,以後遇到此人立刻避開……避什麼避啊!這幾名缺德二世祖,直接把危險人物帶進山海閣了!
一瞬間,婁江幾欲吐血。
他之前就知道左月生他們瞞了一些事,比如枎城一夜,仇薄燈從飛舟跳下去後到底發生了什。但萬萬沒想到,他們很有可能私底下和陶容長老忌憚至極的人物有過接觸……不僅有接觸,他娘的,婁江甚至懷疑,他們知道這危險人物是什麼身份。
婁江以為經歷過枎城和鱬城,自己已經能平靜地接受一切二世祖們搞出來的幺蛾子,能無波無瀾地面對世事變化。
直到這一刻,他發現自己錯了。
這些二世祖捅婁子的本質是永無上限的!你永遠也不知道他們能夠折騰出什麼新花樣!
帶著連閣老都要退避三舍的危險人物在山海主閣大搖大擺地亂晃,和在家裡放一堆隨時會炸個天翻地覆的蘊靈珠有什麼差別!
“隨時會炸個天翻地覆”的危險人物並沒有理會思緒錯亂如麻的婁江。
他束手無策地站在仇薄燈身邊。
其他人都被嗆得倒退,就更別提嗅覺格外靈敏,鼻子格外嬌貴的仇大少爺了。師巫洛冷不丁一刀斬出後,仇薄燈直接幹嘔得幾乎要把胃一並吐出來,被血腥和腐臭燻得眼暈目眩,差一點背過氣去。
見師巫洛還傻愣站著,仇薄燈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抬手將他的衣袖撕了一塊,充當手帕捂住口鼻。
嗚——嗚——
海號響起,青銅聲震動每個人的耳膜。
與日出時分的晨鍾迥然不同,此時此刻的號角又急促又尖銳,它震開籠罩在燭南九城仙閣的繚繞流雲,把緊張和不詳的預感從天到地的籠罩向所有人。
“海號,”婁江抓住正在跳腳的左月生,“少閣主,是海號,快回無射閣!”
“什麼、什麼是海號?”
陸淨捏著鼻子,一邊往棧道上走,一邊問。
“滄溟以前又叫‘怒海’,狂濤不歇,駭浪不止,鱷蛟戾怪縱橫,荒瘴化於海中,水族海獸性情極為兇悍。直到玄武鎮海,才開始有風平浪靜的時候,這一帶的百姓才開始生息繁衍。”婁江拖著左月生,一邊走一邊解釋,“玄武不老不死,但每隔三百年就要進入一次龜息期。玄武龜息,滄溟鎖海。”
“可今年根本就不是玄武龜息的時候!”左月生在海號中扯著嗓子大喊,“老頭子在哪?我要去問他到底在搞什麼!”
漆黑的積雨雲翻滾堆疊,從遠處的天陲一重一重湧來,仿佛黑暗從四面八方逼來,要把這燃於海面的九枝明燭吞噬。世界驟然陰鬱晦暗,頭頂是即將被遮去的最後天光,人與物在這光裡森白一片。
海號一聲急過一聲。
浪潮洶湧的海面上出現無數漁舟,或大或小,或快或慢,朝燭南九城方向回航。城門上的山海閣弟子披著銀色的大氅,如一隻又一隻飛鳥掠出,掠過海面,破浪擊潮,盡己所能地去協助漁舟穿過石柱,進入靜海。
“還好……”
婁江松了一口氣。
還好山海閣的弟子訓練有素,能夠以最快的速度接漁舟回航,隻要能進入靜海,就算渡過一劫了。之後隻要等待玄武龜息期過,就可以重新開界出海了……婁江這麼安慰自己,可心底的不安卻越來越強烈。
青蝠出現在雲臺下,出現在海界內……
如今的靜海,真的還是靜海嗎?
婁江心急如焚,卻發現左月生一邊走,一邊轉頭看雲臺。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婁江發現他竟然在看搭了一半的烤魚架子,一時間都要被氣笑了——都什麼情況了,您還在惦記您的烤魚架子啊?
正腹誹著,一陣海風刮過崖壁,將搭了一半的竹架卷進海裡,左月生罵罵咧咧地轉回頭,婁江聽到他吸了下鼻子。
婁江一怔,想起件事。
左月生還小的時候,左梁詩會帶他來雲臺釣魚,那時左月生還沒長成個胖子,一大一小兩個蹲在雲臺上,一點也不像堂堂仙門的掌權者和未來的掌權者。後來,左月生不知道怎麼開始橫豎向發展,逐漸展現出異稟的混不吝天賦,跟親爹的關系也逐漸勢如水火。直至今日,兩人見面不超過半柱香,必定上演父撵子奔的戲碼。
閣主近些年基本不來雲臺垂釣,這裡就被左月生劃為了他的地盤。
想起這件事後,婁江再要仔細回想,突然發現自己竟然不知道,左月生和他爹的關系,到底是因為什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仇薄燈在垂直崖壁的棧道上回身。
陰雲已經堆到燭南城上空,天光正在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黑雲裡蒼白如龍的閃電。山海閣弟子還在努力地接漁舟回航,他們的大氅在漸漸卷起的海浪間若隱若現,仿佛銜幼雛歸巢的大鳥。
號聲回蕩。
………………………………
“不用再等了。”
君長唯放下窺天鏡,提刀起身,踏進海中。
“海門早就出問題了。”
“左梁詩這個閣主到底是怎麼當的?”老天工將鐵青護腕扣好,臉色陰沉地提著兩柄闊斧跟著站起來,“都被人把青蝠引進靜海了,我看他直接跳茅坑算了,將來有什麼面目去見他家祖宗。”
“山海閣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後,就算他是閣主,很多事也未必能管得到了。”君長唯低聲道。
老天工眉頭一跳:“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今天怎麼會為他說話?”
“我隻是忽然想起了一些事,”君長唯轉動手腕,拔出金錯刀,“山海閣的閣主,向來是所有仙門掌門裡,壽命最短的……以前我以為是和左家跟玄武籤契有關,現在看來未必。”
“什麼意思?”
“左梁詩這家伙心思很深,他來找我幫忙‘清山鎮海’的時候,說過一句話,說這些年把他兒子到處亂塞就夠對不起他了。”君長唯揮刀,刀光在海底一閃而過,“他為什麼要把自己的兒子到處流放?因為他怕……”
“怕有人會對他兒子下手。”
海水中一道矯健修長的黑影被切成兩半。
“山海閣有幾位閣主死得很蹊蹺,”君長唯轉刀,“我懷疑……他們是被暗殺的,山海閣閣主與閣老之間的博弈,早就開始了!”
老天工抬頭望向黑雲之下的燭南九城,那裡無數燈火搖曳,如獸群睜開雙眼。
是這樣嗎?
曾經約定過,鎮守山海,護衛蒼生的仙門,早已淪為爭權奪利的困獸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