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呼——”
陸淨抱著個壇子,滾倒在地上,一邊流哈喇子一邊打鼾,睡得跟“翩翩公子”沒有半點瓜葛,白瞎了他那張還算不錯的臉。
左月生拐到旁邊的桌上,瞄了眼。
最好的雪宣紙皺得跟抹布一樣,頂級的博山石砚墨跡幹涸,一等的紫毫筆炸得跟松鼠尾巴似的……然而紙上比之昨夜,隻增加了十一個字,還他娘的是:第六折腕鎖對镯情定今生。
陸、十、一、你好樣的!
左月生都被氣笑了!
昨兒,陸淨在紅闌街胡同裡,信誓旦旦說,自己能奮筆疾書寫它個三四折《回夢令》。結果,一回到山海閣安排的“無射軒”後,這家伙咬了沒半柱香筆頭,就開始作妖了……一會兒說,這凳子太低,坐著不夠舒服影響他發揮;一會兒說,這紙筆太次,阻礙他的文思;一會兒說,要來點好酒,古來詩人獨酌出名篇……
看在文坊校雠部的師姐們,對他帶去付刻的前幾折《回夢令》贊不絕口的份上,左月生捏著鼻子,信了他的鬼話。
又是換桌換椅,又是好酒好肉,最後想要監工還被趕了出來。
理由是:你的呼吸,影響了我的思緒。
“我沒寫出來我是狗好麼!”“什麼第六折,你是在看不起誰啊?起碼三折好嗎?!”“我再拖,我就不是人!”“信我信我,快走吧快走吧”……回憶了一下昨夜陸淨的信誓旦旦,左月生差點一榔頭敲死這家伙。
“呼——”
陸淨抱著酒壇子,翻了個身,滾到左月生腳下。
左月生深吸一口氣,先往自己耳朵裡塞了兩團棉花,隨後提起嗩吶,湊到陸淨腦袋邊,鼓起兩腮——
“嗚哩——哇啦——”
陸淨一個鯉魚打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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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大爺的,大清早的上墳啊?!”
陸淨奮力堵住耳朵,饒是如此也壓根阻擋不了那銷魂的聲音,滿腦袋橫衝直撞。
“停!停!停——”
左月生不理睬他,腮幫子一鼓一鼓,吹得越發起勁,滴哩哩地,還哩出節奏了。
都不用醒酒湯也不用潑冷水,宿醉一夜的陸淨直接被他吹了個前所未有的清醒,一咕嚕爬起來,五官猙獰地衝上來搶他的嗩吶。
左月生早有防備,一邊顛顛地吹,一邊繞著桌跑,嗩吶聲跟著一上一下,比魔音灌腦還魔音灌腦……要是佛宗的大悲咒有這種洗腦能力,何愁渡不了天下蒼生!
“左胖——”
陸淨追了三四圈,腦漿都要被他吹飛了,縱身一撲,抱住他大腿,猛虎咆哮。
“饒命!小的錯了!!”
左月生不要臉多年,第一次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驚得嗩吶都掉了:“操!陸十一,你學得有夠快的啊!這不要臉的本事,有我三成水準了。”
陸淨眼疾手快,一把將嗩吶搶走,麻溜地放開他:“你沒聽仇大少爺說過的那詞嗎……叫、叫‘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待你個鬼。”左月生對天翻了個白眼,“你就是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陸淨瞥見外邊院子裡有不少侍女駐足看熱鬧,急忙站起身,一個箭步過去,“砰”一聲把門結結實實地關上:“我操,死胖子,你故意的?帶這麼多人圍觀?”
“不然怎麼叫‘對症下藥’呢?”左月生涼飕飕地譏諷,“虧你還是藥谷谷主的兒子,連這個都不懂?”
“生死人肉白骨的,是我爹又不是我。”陸淨轉身,瞥見左月生皮笑肉不笑地捏著他那一張宣紙,心虛地縮了縮腦袋,“我真的可以解釋……”
出乎意料,左月生竟然沒有暴跳如雷,反而真的露出了個讓人“如沐春風”的親切笑容。
親切得陸淨扭頭就跑。
左月生一胳膊橫過他的脖頸,把人死死勒住。
“大爺饒命!”陸淨奮力掙扎,“有話好好說!”
左月生憑借自己橫圓豎闊的噸位,把人摁回桌子前坐下:“有兩件事,一件是小好事,一件是大好事,你想先聽哪一件?”
陸淨戰戰兢兢,總覺得兩件都不像好事:“先、先聽小的吧……”
“好事就是,你的《回夢令》已經送到文坊了,”左月生也不賣關子,“諸位文坊話本部師姐師姐對你贊賞有加,一致覺得你文採卓然,定是不世出的才子,隱匿姓名,來造福她們闲暇生活的……”
“哎呀,區區世俗聲名而已,聲名而已!”
陸淨眉飛色舞,就差摸出把折扇。
見到他這麼得意洋洋,左月生一臉“你這麼高興,那我可就放心了”的表情,以兄弟間最大的熱情,用力拍他的肩膀:“不出三日,你就要名揚燭南了!恭喜恭喜!陸公子,陸大文豪!”
“虛名而已!虛名而已!”陸淨連連抱拳。
“哎呀,這你可就不用這麼謙虛了,”左月生神色一肅,“上一個能夠得到山海閣文坊話本部師姐師妹們一致好評的,距離現在多少年,你知道嗎?”
“嗯……”陸淨想了想,謙虛一點,“一百年?”
“不!”左月生猛搖頭。
“兩百?”
“少了!”
左月生伸出一隻手,“五百年!整整五百年!”
“這、這不可能吧?”陸淨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上去了,還要故作鎮定,“一定是文坊師姐們厚愛。”
“那你知道這人是誰嗎?”左月生笑容滿面。
“誰?”
“沈商輕,沈先生。”
陸淨一愣,這名字怎麼怪耳熟的……仿佛在哪裡聽過……但陸公子遊手好闲,平素裡最常去的就是茶樓酒館銷金窟,能被他記住的名字,似乎好像……好像都不是什麼……
“哎呀,是不是覺得有點耳熟,”左月生貼心地解釋,“耳熟就對了!就是那個化名‘無情思’寫了《十二風花傳》的家伙。猶記得當年,第四折傳唱遍十二洲後,這人假託重病,把第五折一直拖啊一直拖……”
陸淨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好像想起了這個流傳甚廣的笑談是什麼了……
左月生把他的神色變化看在眼裡,笑眯眯地繼續往下說:“後來呢?後面就是,廣為人知的‘北玄城沈商輕假病不作文,風花谷莫綾羽提劍強捉人’。”
陸淨的手微微顫抖。
是的了,他徹徹底底記起來,怎麼會記得“沈商輕”這個名字了!
風華谷清一色女子,性情兩極分化嚴重,溫柔的好似秋水,狂躁的好似烈火。不幸的是,這莫綾羽莫長老就是烈火的那一掛,一點就炸……遲遲看不到《十二風花傳》的主人公遇險後是死是活,莫長老破關而出,先是到鬼谷,花三十萬兩黃金算了一卦,把‘無情思’的位置給算了過來,然後橫跨三大洲殺到北玄城,一腳踹開沈商羽家門……
據沈大才子左鄰右舍的描述,當天從院子裡傳來了宛若“民女遭強搶”的哀嚎。
嗟!
“三百年啊,整整三百年啊,沈商羽被莫大長老拽到孤島上閉關了整整三百年啊!不僅把《十二風花傳》寫完了,還把《二十橋月夜》也寫了,甚至還出了本《百年面壁錄》。被搶走的時候,不過明心期,出來已經快半步衛律了!”
“陸十一,陸大文豪!我覺得你很有成為下一個沈商羽沈大才子的潛力啊!”左月生用力拍陸淨肩膀,“這是不是大好事一件?”
“好你個鬼啊!”
陸淨天靈蓋都要嚇飛了。
“看!一舉多得,不僅文更了!銀子賺了!修為提升了!媳婦也有了!功成名就,說不定努力點還能兒女雙全,這不是天大的好事?”左月生一臉喜氣洋洋,連連抱拳“哥們,就在這裡先恭喜你了啊!”
“滾滾滾!”
陸淨就跟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噌”地站了起來,沒頭蒼蠅地滿屋子亂轉。
“你不是跟我說用化名就沒事嗎?!死胖子!你坑我!”
左月生拉開椅子,老神在在地坐下:“是啊,用化名是不會被仇大少爺追殺,可是吧……我可沒說過,你拖著折子不寫,不會被各路女俠追殺。陸十一啊陸十一,以後我也不用催你寫……诶嘿!!”
他一臉賤兮兮。
陸淨瞠目結舌,又一次明白了什麼叫“無奸不成商”,什麼叫“江湖險惡”。
“你、贏、了!”
過了半天,陸淨從牙縫裡擠出聲來。
“來來來,請——”
左月生笑容滿面地起身,替他鋪平宣紙,磨好墨,蘸好筆。
陸淨苦大仇深地坐回桌前,咬著筆頭,如同看生死大敵般看著面前的紙張,半天沒能下筆。
左月生在旁邊百思不得其解:“陸十一,你昨天不還嚷嚷著,正主發糖了,可以產糧了,怎麼今天就又萎了?”
“你懂個屁。”陸淨瞪了他一眼,“懂什麼叫揣測角色心理嗎?不懂就閉嘴。”
“……”
左月生覺得這家伙打寫折子起,就神神叨叨的。
陸淨埋頭塗了幾個字,忽然又像想起什麼一樣,猛地轉過身:“昨天仇大少爺見到那誰時,說的第一句話,你記得不?”
左月生回憶了一下:“好像是……你來了?”
“對!”陸淨一拍大腿,“你也聽到了,那我就沒聽錯。是‘你來了’,不是‘又見面了’一類的,說明他們兩個應該早就約好了在山海閣見面。你說,會不會他們其實在鱬城的時候,見過面?”
左月生想了想:“我們當時是被困在幻陣裡,仇大少爺沒和我們在一起……诶,這麼說,還真的有可能。”
陸淨猶豫了一下,遲疑地問:“那你覺得……有沒有這種可能……”
“你說話別吞吞吐吐行嗎?”
左月生不耐煩。
“我在想,”陸淨斟酌了一下,“鱬城的日出會不會跟那個人有關,舟子顏要殺仇大少爺,其實就是他背後的人想確認這一點?”
左月生本能地想否定他這個猜測,“日月之軌,千萬年來,隻有空桑百氏能夠控制……”
“你不覺得奇怪嗎?”陸淨打斷他,“你爹也好,陶長老也好,他們對仇大少爺的態度都恭敬得不正常——包括太乙宗的人。就算他是太乙某位師祖收的徒弟,那也不需要真的按照師祖的禮儀來敬重吧?說難聽點,你和我都是二世祖,還不懂二世祖什麼待遇麼?”
左月生皺起眉,沒有反駁。
“如果,我是說如果……”陸淨抓著頭發,根據他從話本戲劇裡得到的豐富的陰謀詭計的“經驗”,“如果那個人真的能夠左右日月,然後他又和仇大少爺關系不一般……你想想,我們仙門和空桑對峙這麼久,一直處於下風——太乙那群瘋子不算,不就是因為空桑百氏主掌日月之軌嗎?”“你的意思是,”左月生想了想,“我們仙門想通過仇大少爺,利用那誰去和空桑爭鋒——他娘的,怎麼說得我們仙門像什麼大……仇薄燈說的那詞叫什麼來著?”
“大反派。”
陸淨臉色有些難看。
顯然,他對此其實格外接受不能……
“你昨天就淨琢磨這個了?”左月生敏銳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