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便於姑娘們趁客醉多哄銀兩,溱樓的“昭離”酒後勁極強,常人三四杯酒醉得能把五旬老嬸看成天仙。結果紅衣少年一個人喝完一整壺酒,依舊好端端地斜臥著,半點洋相都不出。
“怎麼停了?”
正偷看著,少年突然抬眼瞥來。
“繼續。”
羅衣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低頭繼續彈,仇薄燈繼續一個人喝酒。
彈著彈著,羅衣就有些難過。
《孔雀臺》是以前建溱樓的名琴師雁薇雨譜的曲。
相傳雁薇雨幼年曾和一人是青梅竹馬,後來那人拋下她,入了仙門求大道去了。雁薇雨淪落風塵後發誓,要建一座全天底下最好的青樓,讓高高在上的神仙在這裡也隻能拜伏在女子的石榴裙下。雁薇雨無根骨,無天賦,不過是個凡人,可她卻當真建起了這麼一座讓八方仙門,百氏空桑流連的溱樓。
一生百年,愛她的和恨她的一樣多,也有仙門中人願分壽與她,不求大道隻求攜手此生。
可出乎意料的,雁薇雨誰都沒答應。
她和凡人一樣老去,病逝前寫了這麼一首曲子。
孔雀一徘徊,清歌雲上臺。
孔雀二徘徊,故人越山來。
雁薇雨是在等著昔年的竹馬越山而來,那少年又是在等誰呢?
誰竟然忍心讓他等?
羅衣有些憤憤,手下不小心就撥錯了一根弦,琴音尖銳起來。她一驚,倉皇抬頭看仇薄燈:“公子,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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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薄燈無所謂地一搖頭,正要讓她換首曲子,就聽到編鍾聲一重接一重地響起。
正在寫詩的陸淨一下子跳了起來,興奮地嚷嚷“出來了出來了,天女要出來了。”之前還口口聲聲說對天女不感興趣的朽木左月生也一翻身,咕嚕爬了起來,好奇地就要往外探頭。
陸淨急忙一把將人拽回來,壓低聲訓斥:“出息,還有沒有點風度了。”
左月生一瞪眼,就要抱怨。
陸淨急忙跟他解釋,這天女接客不叫接客,那叫“溱洧之約”,就像古歌裡唱的一樣,男男女女在溱河洧水邊踏青苔而行,隻有情投意合才能攜手同遊。天女溱樓的荷池中靜坐,
公子們吟詩作賦,清歌撫琴,誰打動了天女,又過了天女的“素花十二問”天女就遣小童將白芍送給他……呃,也有可能是她。
“總而言之,這是風雅。”陸淨再三強調,“誰要是在這裡出醜,轉天可是要被十二洲一起笑話的。注意著點。”
左月生原本想說,笑話就笑話唄,哥們這些年幹的混賬事也不是一件兩件了。
不過目光一掃身邊用崇拜溫柔眼神看他的姑娘們,突然就明白了“笑話”的更深一重含義——這可不僅僅是被笑一次兩次的事,這是關乎未來找老婆的事。
他咳嗽兩聲,努力收了收肚腩。
說話間,已經有白衣侍女挨個雅間送去素宣紫毫。
陸淨往下瞅瞅,隻見河池的漢白玉臺果然多了道窈窕的影子,他急忙又把腦袋縮了進來,湊到仇薄燈身邊:“仇大少爺,我聽說天女的‘十二問’有些時候很難答上來……一會我要是答不上來,就仰仗您了!!”
第47章 風情萬種
錚——
不論是羅衣的琵琶還是別處的笛子俱是一斷, 醉醺醺的客人們隻覺得清雪般的微寒刮過,酒就醒了三分。
“寒弦碎絲竹。”陸淨低聲贊嘆, “好孤冷的琴聲。”
伴隨著清清冷冷的琴聲,荷池中的漢白玉臺漸升漸高,水珠沿玉臺周圍的翻花仰俯蓮斷了線般落下,應和著弦聲打在池中亭亭如蓋的荷葉上。一彈一落間,便有了“抱得寒弦聽細雨”的意境,一下子就把風月地的頹靡衝散了,滿座客人忽然就覺像有微涼的風拂面, 風裡天光璀璨。
春風料峭,清溪沙。
是溱河洧水冬冰初化時節,少年持花溯流而上,顧盼尋望, 佳人在水的一方默默彈琴,琴聲透著那麼多想和你傾訴的心事, 那樣憂鬱那樣徘徊。
既與君期,雲胡不來?
“醉風樓輸了啊。”
陸淨一邊聽琴,一邊感嘆。
下等的色/欲上來就衣衫盡褪, 恨不得將一身豐盈昭告天下, 隻有莽野粗俗之人能囫囵入口, 膩不可言。中等的則盛妝華服眼波橫流, 講究的是一個奢靡頹唐,就好比豔且妖的擺設, 初見驚詫, 久了便覺俗氣。上等的則像醉風閣,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這時候的女子便若摘之不得離之不舍的花,各有各的可憐可愛。
而溱樓在風流一道,簡直讓人高山仰止。
“情/色”一詞,“情”字為首。
有了情後,藝伎便不再是塵埃裡的花,而是轉瞬即逝的朝露,是蒼穹落向人間的絕色,稱之為“天女”也不足為過。一把琴,一位足夠絕色的佳人,素手撥弦,喚醒滿座高客內心深處最懵懂最青澀時最美好的徘徊遐想。
於是,人人皆年少,人人皆潘郎。
這時候漢白玉臺已經升到各個溱樓雅間都能清楚看到天女模樣的高度,陸淨、左月生和不渡和尚紛紛站起身,故作不經意地走動到門口,實則迫不及待地把頭探出去瞅天女漣的真容。
他們一開始還有些不好意思,生怕顯得自己飢色,後來放眼一看:嘿,溱樓回廊上早站滿了人,大家個個搖扇挎劍,騷包如孔雀展尾。
三人頓時放下心,裝模作樣地搖扇負手也到了走廊上,憑欄俯看。
“公子您不出去嗎?”
羅衣懷抱琵琶,鼓起勇氣問仇薄燈。
仇薄燈慢吞吞地把杯中酒一飲而盡,支著頭,半垂下鴉羽般的睫毛看她,真誠地問:“我為什麼要去看?”
“啊?”
羅衣先是一愣,隨即用力點了點頭。
“沒錯,公子才不需要去看。”
今夜接素芍花貼來這溱樓的,大多都是來看天下第一美人的……羅衣瞅瞅這位紅衣公子,覺得他要是真想看美人,與其去看外邊那白慘慘的女人,還不如攬鏡自顧。
仇薄燈不答話了,慢吞吞地繼續喝酒。
燈火朦朧,眼尾飛紅。隻顧著高興的羅衣沒有發現,這位漂亮公子看起來還好端端地斜臥在那裡,實則早就喝醉了。也就是陸淨和左月生一心想著贏下天女的白芍,好出去吹牛皮,沒發現他醉了,否則要鐵定跳起來,火急火燎地把人拉出酒樓。
仇薄燈這家伙,平時就夠會招惹是非,醉了……
那就不是招惹是非了,那是直接把天捅個窟窿。
編鍾一聲接一聲。
每有一位公子揮毫灑墨完成首“驚世大作”,便由白衣侍女急急將放在朱盤中的詩作送上漢白玉臺。雖說公子做的詩不論好壞,隻要能夠打動天女,就能進行“素花十二問”,但天女也不能真選出一些做得驢頭不對馬嘴的歪詩斜曲,否則不能服眾事小,折損天女雅致事大。
因此,公子們的大作要先由天女的十二名文婢一一看過,逐次淘汰。但凡有大作能過這十二關,便有青衣小廝敲響編鍾中的一口,滿座就會先安靜片刻,由該作主人親自將詩歌誦讀給天女聽。
能不能打動天女且不說,有資格在溱樓當眾誦詩,本身就是對才華的一種肯定。
這也是一些天賦不佳的修士出人頭地的機會。
溱樓天女初接貼,同時是一場文人盛會。
誦讀出來的詩作,縱使不能打動天女,能贏得滿堂喝彩,依舊風光無限……不過嘛,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但凡是有點才華的,就不願意承認自己的詩作被別人比了下去。被天女選中的那個人,在過“素花十二問”之前,十成十地得先被其他“才子”大肆批評一同,就算是詩仙再世,都得被刁難得吹須瞪眼。
白衣侍從滿座穿梭,如群鶴翩翩,詩作丹青一篇接一篇地掛出。
這邊鍾聲連綿,那邊媚娘沿一條長廊,悄悄地走進一間幽僻的密閣。
媚娘曾經也是溱樓的天女,舉手投足間風情入骨,就算面對山海閣閣主左梁詩都能飛眼送情,但一踏進這間密室她瞬間就變了。那些嫵媚妖冶從她身上褪去,她轉眼就從一位青樓老板娘變成了一名沉穩的修士,有一種英氣淬在她臉部的線條裡。
“先生。”
她對著一扇白紙屏風跪下,恭恭敬敬地叩首。
“四位貴客已經安頓好了麼?”
屏風後的人問,他的聲音乍一聽很溫柔,似乎永遠含著一點微笑,但聽久了就會覺得那溫柔像靜月水花一樣空忽,連帶著笑意也透出種詭異。
“是。”
媚娘將額頭緊緊貼在鋪木的地面。
不管是第幾次拜見這位自稱“戲先生”的男人,不管他的語調到底有多溫柔,態度有多親和,媚娘始終不敢抬頭。媚娘作為當初的天女,接見過數不清的大人物,但沒有讓她如此恐懼,如此畏懼。其他人修為再高再冷酷,那也是人,隻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欲,而玩弄情/欲便是風塵女子的拿手好戲。
媚娘曾自負能將天下男子玩弄於鼓掌之中,就像最初建立溱樓的一代傳奇雁薇雨。
直到她遇到這個男人。第一次見面時,男人坐在屏風後,笑著問她:“聽說媚娘隻一眼,就能看出男人的欲/望是什麼,不如來看看我心裡想要什麼?”
她應了聲“是”,野心勃勃地抬起頭去看他。
隻一眼,她便渾身顫慄。
從此,陷入掙脫不出的噩夢。
正是那一眼,讓風華正茂的媚娘從“天女”位置上退了下來——因為她喪失了玩弄情/欲的勇氣,而不能將“情”與“欲”把玩於掌心的天女隻有死路一條。
“仇薄燈……左月生……陸淨……普渡和尚……”
讓媚娘如此畏懼的戲先生以銀镊夾著一片打磨過的水晶,透過水晶觀察擺放在他面前的一顆玻璃球。
玻璃球直徑約莫三尺,一個個小小的光點互相緊挨排列在球面。由水晶片放大其中一點,紅衣少年自斟自飲的影像便浮了出來,再略微一移動,便可以看到門口撸胳膊挽袖,抓耳撓腮的陸淨左月生等人。
“試探過了嗎?”
戲先生五官端正,卻稱不上俊美,也算不上醜陋,隻是一張清秀無害的臉。令這張臉稍顯不同的是,唇邊自始至終沒有消失的微笑。那抹微笑初見會覺得十分溫柔,看久了卻會讓人後背莫名爬過一絲寒意。
“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們的貴客大駕光臨,有什麼深意?”
媚娘遲疑了一會。
“以武眉拙見,幾位公子來溱樓似乎並無深意,左少閣主應該是為了給他的幾位好友接風洗塵,陸公子與不渡和尚對天女的芍藥花有興趣,至於仇師長……他應該隻是為了來喝酒。”媚娘頓了頓,“先生擔心他們是左閣主派來試探溱樓的?我聽說,左閣主帶人在聽潮樓為仇師長設了接風宴,得知左公子帶其他人來了溱樓後,暴怒如雷。想來應該是巧合。”
“左閣主可是位戲子,”戲先生笑,“他的喜怒你莫要信。”
媚娘誠惶誠恐,連聲應是。
“我隻是有些好奇。”
戲先生放下水晶鏡片,取過一張潔白的宣紙寫了幾個字。
“真有人來溱樓隻是為了喝酒嗎?告訴天女,讓她去試試。”
“是。”
宣紙滑到面前,媚娘將它收入袖中,低頭起身,又低頭退了出去。
門即將合上的瞬間,戲先生溫和的聲音自背後傳來,
“媚娘。”
媚娘一驚,寒意蛇一樣爬過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