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衣指尖一抖,險些撥錯弦,意識到這名漂亮得不像話的公子是在和她說話後,一時間有些受寵若驚……他長得姝豔無雙,是那種咄咄逼人的美,讓人覺得他看不起誰都是理所當然。出乎意料地,他說話時,雖然稱不上溫和,但比那些明明傲慢到極點還要故作謙遜的“君子”讓人舒服多了。
“會的。”
羅衣緊張地答。
“彈吧。”
仇薄燈慢慢地斟滿酒。
他坐在鎏金鍍銀的溫柔鄉,舉目都是奢靡,滿耳皆是絲竹管弦,隨手一招妖童媛女不計其數。可他不要誰陪他飲酒,半垂眼睫,凝視杯盞,仿佛滿座沒有誰是他真正想一起飲酒的人。
可又是什麼人能和他共飲呢?
羅衣不知道,她深深低下頭,調了下音,便彈起了《孔雀臺》。
孔雀一徘徊,清歌雲上臺。
孔雀二徘徊,故人越山來。
…………………………
君長唯提刀在礁石上蹲了大半晚上,不出意料地攔住了一個無聲無息越過山海主閣閣界的家伙。
“你不該來。”
君長唯沉聲道。
來人站在海風裡,袍袖被風鼓蕩,越顯他清瘦挺拔。和燈火輝煌的燭南九島不同,夜晚的漆吳隻有南面塢頭與海橋連接的地方兩枚夜明珠遠遠地亮著,其餘各處深冷黑暗,巨石的輪廓就像無數交錯的斷刀斷劍,沉默地直指蒼穹。
“他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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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盞紙燈被點起,飄搖的燭火照出師巫洛那張冷漠俊美的臉。
“你也知道,你現在不該見他。”君長唯淡淡地道,“你自己當初答應了的。”
“十七年了,我一次都沒去過太乙,是他來見我的。”
師巫洛低聲說,原本就生得冷厲的臉龐現在更是每一根線條都繃緊,就像一柄拔出鞘的刀,以刃口逼向整個世界,寸步不退。
不是回答君長唯,是回答他自己。
他也問過自己,他是不是不應該這麼做?不應該克制不住地出現在仇薄燈身邊。中土十二洲,橫殺肆斬無所顧忌,獨獨一個太乙,他怎麼也不敢踏進去,怎麼也不敢出現在太乙山門百裡之內。
他怕。
怕一到太乙,他就忍不住去見那個人。怕一見,就前功盡棄了。
所以隻能遠遠地避開。
十七年了,知道一個人在那裡,知道一個人隨時就會醒來,卻要生生忍著,不去見不去看。這個十七年,甚至比之前等待的無盡光陰更漫長。
能見,不能見。
那麼久都等過來了,十七年也等過來了,總是能繼續等下去的。
滴水成歲罷了。可是,在枎城,他想見而不能見的人,就那樣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他面前。沒有給他一絲準備的時間,也沒有給他一絲反應的機會……天光明媚,紅衣少年直接把他的整個世界點燃,不留一點餘灰。
他幾乎想要把人緊緊擁住,永遠也不松手。
又幾乎不敢伸出手去。
世上再無那樣濃烈的喜悲,再無那樣強烈的恐懼。
怕鏡月水花,怕一觸即碎。
“是他來找我。”師巫洛慢慢地重復了一遍,銀灰色眼眸印著孤獨的微火,就像一個人跋涉過亙古後,揚起頭看到雪花從天空中飄轉墜落,“他說過,會找到我。他從不失約。”
是他來找我,是他來見我。
沉浮夢境的盡頭,這已經成了師巫洛唯一能夠緊緊抓住的東西,抓住了,就再也不想放開了。
別人說再多,也沒有用了。
君長唯沉默了片刻,想說的話最後還是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
沒有比太乙的幾個老家伙更清楚,這麼多年來,師巫洛到底為了那個人做了多少……從十萬大山到重瘴冥荒,那麼多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材料,其實連太乙都沒有能夠湊齊的信心,可最後還是被他湊齊了。
“罷了,”君長唯倒轉刀柄,往礁石上敲了敲,“反正小師祖想做什麼我們也攔不住。見就見吧。”
師巫洛微微地一愣。
他情緒波動很少,愣神就顯得十分稀奇。
“愣什麼愣,”君長唯沒好氣地罵,“真不知道小師祖怎麼就看上你這種家伙,要風雅沒風雅,要情調沒情調,長得一看就扎手。別的就算了,我警告你,敢做什麼不該做的,就等著被圍毆吧,太乙可沒有什麼非要單打獨鬥的規矩。等等!”
說著說著,君長唯突然警覺起來。
太乙雖然號稱第二個和尚廟尼姑庵,但畢竟不是真的和尚廟。君長唯是仇薄燈口裡罕見的“太乙直男”……當年和某位天天揍他的師姐打著打著最後打床上去了。大家都是年輕過的人,誰不知道所謂的“小別勝新婚”啊!
——久別重逢不做點什麼鬼都不信好嗎?
“不該做的……?”
師巫洛罕見地遲疑起來,慢一拍般地問。
君長唯二話不說,握住了刀柄,老鷹般盯著師巫洛,不放過任何一絲蛛絲馬跡,陰惻惻地道:“不管是動手還是動口都納命來吧!”
師巫洛手裡的燈籠猛地一抖。
動口?
……什、什麼動口?
他忽然地就想起了枎城下雨的那天。
他和仇薄燈站在同一處屋檐下。
冷雨瀝瀝,唯一的暖意是從少年身上散發出的。少年習慣微微抿直的唇就是昏暗裡唯一的亮色,一線割開晦夜的水紅……他們的呼吸那麼近,那一瞬間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聽到自己的血液奔流。
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
隻記得那時候仇薄燈毫無預兆地湊近,湿潤微熱的尖齒擦過他耳輪的軟骨。已經過了很久的事,刻意不去想壓在記憶深處,現在君長唯一說,耳邊隱隱又泛起了那一線輕微的刺痛和湿熱。
師巫洛的耳朵突然就紅了。
他後知後覺,好像有些知道他自己當時是想做什麼了。
咻。
金錯刀迎面就砍了過來。
師巫洛下意識地向後退開,避過這一刀。
君長唯一見他悶不吭聲隻避不還手,心就越發涼了……就知道這世界上壓根就不會有什麼“柳下惠”!忍不住邊揮刀,邊罵他禽獸不如。師巫洛回過神,緋刀一迎,將金錯刀格開,在間隙解釋了一句。
“沒做什麼。”
君長唯更怒了:“信你個鬼。撒謊也不照照鏡子,耳朵都紅了還說什麼都沒做。
“……”
——沒做什麼但確實有想過做什麼。
師巫洛不說話了,一心一意橫刀格擋。
過了一柱香的功夫,君長唯罵罵咧咧地推刀入鞘,轉回礁石上重新坐下來,一抖手把一封信丟給師巫洛。師巫洛把緋刀重新掛回腰間,一言不發地接住信,展開看了眼便直接把信投進燈籠裡燒了。
“你之前去枎城是想做什麼?葛青那種家伙,還沒本事請你出手吧?”
君長唯盤膝坐,摘下腰間的大葫蘆,仰頭灌了一口。
師巫洛離他遠遠地站著。
這倒不是他擔心君長唯再次拔刀,是他習慣了與其他人保持著遙遠的距離——除了面對某個人。
“還魂草。”
師巫洛言簡意赅。
“如果小師祖沒有在那裡,你根本就不打算制止葛青煉化神枎。”君長唯放下大葫蘆,肯定地道。
師巫洛不做否認。
君長唯皺眉,沒對此說什麼,轉而問起另外一件事:“你知道神枎煉成的邪兵能引來天外天的上神?”
這次師巫洛終於回答了:“枎木為骨,可搭辰弦。”
“辰弦?”君長唯念了一遍,一下子反應過來了,“南辰弓?天外天的有人把主意打鎮四極的神器上去了?”
師巫洛微微頷首。
君長唯低低咒罵了一聲,沉吟片刻:“最近山海閣的一些人不怎麼安分,左梁詩不知道在籌劃什麼,我不怎麼敢信他。你來了也好,小師祖那邊你看著點,我得把鱬城的事查一下……小師祖說的懷寧君,我得查查到底是天外天哪個藏頭露尾的家伙。”
“他不像天外天的人。”師巫洛忽說。
“你確定?”
君長唯一驚,以師巫洛的性格,說出“不像”,基本就是板上釘釘的“不是”了。
師巫洛默默地點頭。
許久,君長唯搖搖頭,“掌門讓我轉告你,萬事謹慎。他也覺得這件事背後不僅僅是天外天在出手。”
天外天、空桑百氏、太乙、山海閣、巫族……
明面參與這麼的,已經有這麼多人了,站在幕後的又還有多少呢?
君長唯望著潮起潮落的滄溟海,過了半晌,想起某件事,他猛地回過頭。
“今天就別去找小師祖了……”
背後空蕩蕩。
師巫洛已經走了。
君長唯沉默片刻,朝溱樓的方向緩緩地拱了拱手……小師祖啊,我確確實實是想替您攔一下人的。
此時,溱樓。
雅間裡,陸淨正在給秀美的舞女寫詩,左月生本著不能白花錢的心態,正在給姑娘講流放時的見聞,不渡和尚正在大肆算命……可謂是群魔亂舞,仇薄燈一個人喝完了一壺昭離酒,慢吞吞地持起第二壺,繼續斟進白玉盞裡。
羅衣《孔雀臺》彈過好幾遍,驚奇地偷眼看他。
這漂亮公子好酒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