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月生肯定地點頭。
跟著左月生一起進來的婁江木然地走到了房間裡的另一張桌,木然地坐下,木然地翻開日月記表……陸淨朝左月生擠眉弄眼,問他這是怎麼。
左月生聳了聳肩,小聲說:“受打擊了。”
是的……
雖然婁江很不願意相信,但事實就是如此,一群人裡,能看懂《天籌》的,居然不是他,也不是不渡和尚!而是仇薄燈!現山海閣第一天才的自尊心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不渡和尚跟著進來了。
“這禿驢怎麼也來了?”陸淨扭頭看左月生,“這丫的,那天陣破後,就不知道跑哪裡去了,行跡可疑,完全得關起來嚴刑拷打逼問啊!”
“阿彌陀佛,”不渡和尚雙手合十,“陸施主,貧僧現在是受聘來幫忙算數的,算好一冊,酬銀三百兩。”
聽他提到“酬銀三百兩”,左月生就一陣肉疼。
沒辦法,不渡和尚這家伙雖然看不懂《天籌》,但是這個有經世名言“三渡三不渡”的禿驢,算術本事僅在他之下。算是他眼下能找到的,比較好的幫手了……
“算吧算吧。”
左月生無可奈何,覺得自己的堂堂英雄路的起點充滿波折。
一個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的太乙一枝花仇薄燈,一個稍微靠譜些的本閣天才婁江,一個救人要命修為摻水的藥谷十一郎,一個我佛不渡窮逼神神叨叨的死禿驢……
可憐他堂堂山海閣少閣主,第一次準備幹點大事,竟然隻能拉起這麼“精彩紛呈”的隊伍。
哦,原本還有個葉倉的。
Advertisement
不過葉倉這小子腦子不太好使,加減都不利索,被排出算日軌月轍的隊伍,扔到飛舟上練刀去了。
噼裡啪啦的算盤聲在塞了五個人後顯得有些狹窄的房間裡響起。
“日循次二軌,行一度,月行十一度十九分度三……”
“過。”
“日循次三軌,北至東青……月行十二度……”
“過。”
“日循……”
“度數有異,記下。”
仇薄燈一手撐頭,一手懶洋洋地搖著羽扇,沒骨頭似地躺在軟塌上,肩膀上還搭著件鳳翎氅,慵怠地闔眼,時不時跟斷生死一樣地發出“過”與“記下”的命令。
其餘四人被淹沒在高壘如山的宗卷裡,一手“哗啦啦”地翻動書頁,一手噼裡啪啦地撥動算盤,迅速地報出幾軌幾度幾分。他們一開始有些擔心四個人一起算,仇薄燈核對不過來,誰知道真算起來,仇薄燈居然是最輕松的那個。
——他漸漸地散了剛睡醒的困意後,甚至翻出瓜子,一邊磕一邊核對。
“日循次二軌,行一度……”
“過。”
隔壁的房間。
陶長老沉默地聽著從另一側傳來的聲音,手上的煙鬥早已燃盡。他閉了閉眼,想起左月生一個人來找他索要《天籌》時說的話:
“查天軌,不僅僅是為了鱬城,更是為了山海閣。”
“鱬城日月被改百年,山海閣隻字不提,那百氏就敢改第二座、第三座……今日一城,明日一城,百年千年,山海閣還剩幾座城?”
“如果誰都能隨隨便便改山海閣的日月,如果山海閣始終當個縮頭烏龜,往後,誰還敢信我山海?誰還敢入我山海?”
算盤撥珠聲急急如雨,紙張飛揚裡少年們埋頭苦算。
數籌枯燥,天軌悠悠。
………………………………
山海閣主閣,觀海樓。
一名藍袍中年男子靜坐在矮案旁,像在等一個人。海風裡潮聲澎湃,周而復始。
啪。
一把黑鞘金镡的刀被重重放到矮案上,劍镡與案面碰撞,發出一聲清響。
“我可高興不是直接橫到我脖子上。”藍袍男子摸了摸鼻子,頗有些慶幸的樣子,他的反應讓人看到估計會有十分驚訝——因為他是山海閣的閣主左梁詩,“金錯刀還真不是誰都遭得起的。”
“那你得慶幸我們太乙的小師祖沒事。”
來人一身樸素的麻衣,臉頰枯瘦,一把山羊胡子稀稀疏疏的,長得和“仙風道骨”半點也搭不上邊,糟老頭一個。腰間還掛著個大大的酒葫蘆……居然還是個酒鬼。
“否則來的就不止是我了。”
左梁詩苦笑。
別人說這話估計沒什麼可信度。
但太乙宗瘋子們……
罷了,還是不要想為好。
“我以為你昨天就該到了,”左梁詩給他倒滿酒,“怎麼晚了一天?”
“我去了趟東北隅。”
麻衣人推開酒杯,直接把酒壺槍了過來,毫不客氣地咕嚕咕嚕灌了一大口。如果仇薄燈在這裡,就會認出來,這人正是被他燒了鳳凰尾巴的君長老。
太乙第一刀,金錯君長唯。
“你去東北隅做什麼?”左梁詩皺了皺眉,“那裡可是百氏的地盤,別告訴我,你們太乙宗現在就想跟百氏打起來。”
“我驗證了一個猜測。”
君長唯放下酒壺,直視左梁詩的眼睛。
“你難道不覺得奇怪麼?以前百氏雖然也是天外天的走狗,但還遠不至於像現在一樣,指哪打哪。南伐巫族這麼大的事,百氏竟然在短短幾天內就同意了,動身速度快得出奇。”
“我還以為是和他有關……”左梁詩有些頭疼,“他才下山幾天啊,通共就去了兩座城,兩座城都出事了。”
一想到不日這位就要抵達山海主閣了,左梁詩莫名地就心裡有些發虛。
“……也有些關系,”君長唯平靜地說,“或者說,因為東北隅的異變,讓百氏的那些家伙現在都跟聞到血腥的野狗一樣,發瘋地圍過來想龇牙了。”
左梁詩心說你們太乙宗的人好意思說別人“發瘋”嗎?
不過他看了看矮案上的金錯刀,沒把這句話說出來。
“總覺得每次見到你們太乙的人,就都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在前面等著。”左梁詩深吸口氣,“我做好準備了……說吧。東北隅發生了什麼?百氏怎麼就發瘋了?怎麼有人現在就急著殺他?”
君長唯也一點都沒辜負他的心理準備,簡簡單單地就直接把一個驚天霹靂給丟出來,炸得左梁詩跳了起來。
“什麼?!”
“天軌失控?你確定?!”
第43章 仙門萬載太乙第一
“你怎麼確定的?你算術那麼差, 歷法更是一竅不通,別是在瞎猜吧。”
得到肯定回復後, 左梁詩抓起原本他倒給君長唯的酒,一飲而盡,又掏出了瓶丹藥提前握在手裡。
“……你慢點說,一點點來。”
與他長得橫圓豎闊的糟心兒子不同,左梁詩左閣主居然是個頗有“弱柳扶風”氣質的美郎君,寬袍廣袖迎風飲酒,也稱得上遺世獨立。如此想來左月生經常吹噓自己瘦的時候, 也是位“玉面小郎君”,居然也有幾分可信度。
“不是說了麼?”
君長唯淡淡地道。
“我去了趟東北隅。”
“你登上了兇犁土丘?”左梁詩臉色微微一變,問,“你不會和經女月母打起來了吧?”
“隅”與“隈”指十二洲與大荒吞噬邊沿界線上的極角和彎曲處。其中正東、正西、正東、正南以及東北東南西北西南, 八處隅與隈被定為十二洲方向坐標的釘子,分別以一座山為標志。
東北隅的八極之釘, 被稱為“兇犁土丘”。
從“兇犁”二字,便可以窺見一絲這裡的險惡——在太古時,這裡曾是神與神之間的戰場。據說有巨人被斬首於此, 首不知所蹤, 屍化山峰。兇犁土丘上, 多異鳥多惡蟲, 多怪獸。一直到它被定為十二洲的八極之後,才有百氏的經女和月母受命, 舉族遷來此地。
傳言, 經女和月母二族的族長, 不老不死。
左梁詩年輕時繼承了他老爹喜歡遊歷天下的愛好,一時好奇, 還特地千裡迢迢跑去見了經女和月母一面……當時左大閣主自喻風流,到了東北隅後,又是寫詩又是唱戲,像一道絢爛的光一樣,降落到二位族長枯燥的生活裡。
——然後差點被扣下來當“壓山夫人”。
根據知情人的口述,這件事給左大閣主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陰影,從此以後他立刻改掉了“風流”的毛病,變得要多端正有多端正。
“擔心你的舊情人?”君長唯問。
“姓君的,你少在這裡血口噴人,”左梁詩“花”容失色,“我和她們半毛錢關系都沒有,清白得不能再清白好麼?我算是看出來了,你還是想要公報私仇吧!”
“既然不擔心那就好辦了,”君長唯自顧自地點頭,再次毫無預兆地丟出第二道驚雷,“經女和月母攜鵷鳥失蹤了,兇犁土丘現在已經是一片死地了。”
“什麼?”
左梁詩手中玉瓶“啪”一下掉地上。
“不是說不擔心嗎?”君長唯屈膝而坐,仰頭又灌了一口酒,“收收神,否則回頭又得去跪搓衣板了。”
“你懂什麼。”
左梁詩終於收起了不著調的神色,正襟危坐起來,眉頭緊鎖。
“我算知道你明明算術最差,還能這麼肯定天軌失控了……”
十二洲的日月軌跡由一百二十個牧天氏族主掌。
控制日月出行的核心是神木扶桑上的時歲盤,但除此之外,隅隈八角同樣是極為重要的角色。八座山框定出的八個空間坐標點,成為確定太陽方位的基準,而守八極的氏族,各自看管天軌運轉的一個秘密。
天軌環環相扣,牽一發而動全身。
東北隅出事,整個天軌都要跟著出事。
“怪不得……”左梁詩喃喃,“怪不得百氏如今在天外天面前跟孫子一樣……”
“看來你果然知道,”君長唯放下酒壺,目光驟然變得鋒利起來,“說吧。經女和月母在東北隅看守的秘密是什麼?”
“你是來套話的啊,老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