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薄燈仰著頭,數了數天空上寥寥無幾的星辰,慢吞吞地問。
“四十顆不到,這叫多?”
話一出口,左月生、陸淨和葉倉都齊齊扭頭,奇怪地看著他。
“仇大少爺,”左月生語重心長地問,“太乙宗怎麼養的你?”
“這和太乙宗什麼關系?”
葉倉指了指天空:“平時能看到十幾顆星星都算多了!”
陸淨補充:“星星總共隻有三十六顆,這是三歲小孩都知道的事。”
“天文已死。”
仇薄燈猝然之間,連三歲小孩都不如,磨了磨牙,面無表情地下定論。
“天上星辰是地面城池的印照。”
祝師從剛剛仇薄燈喊了他兩聲“阿洛”後,就一直沉默,沉默得有些反常——其實也沒有多反常,因為除了對仇薄燈外,他就沒有和其他人說過一句話。直到左月生三人揶揄的時候,才開口為疑惑不解的仇薄燈解釋。
“地有城池,以匯其氣,精種為星。星也者,體生於地,精成於天,列居錯跱,各有逌屬。”[1]
仇薄燈“嗯”了一聲,表示自己明白了。
當初那個在黔南發現的深黑漆金巫儺面具被他拍下後,隔三差五就有神學家和民俗家死皮賴臉地上門。
曾經有個和他關系不錯的民族天文學者,和他講過古代天象和地形的密切聯系,說“人們經常將人世間地理環境的代表事物也對象化到天上,最後導致天上即人世的復制品[2]”。最為奇特的是,這種觀念不是隻存在某個部族某個地區,而是存在全世界各個地方各個種族的信仰裡。
就像,某個時期,整個世界的人,都這麼認真地相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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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現代的神話隻是神話,仙俠世界的卻是事實。
“但不是所有城池的精氣都旺盛到能夠形成星辰。”祝師說,“北邊的那顆星辰,就是太乙。”
太乙對應的星辰懸在最北邊,周圍沒有其他星星做襯,獨自照著天地的北隅。
亮得傲氣。
“真亮啊。”陸淨贊嘆。
“我們山海閣的也不差,”左月生指著南邊的一顆,“看,我們山海閣的。”
陸淨瞥了一眼,不屑:“比藥谷的還暗。”
“你瞎了吧。”左月生不高興了。
“我看不到枎城的……”葉倉悵然地說。
枎城太小了。
十萬人二十萬好像很多,可放到整片天地裡就什麼都不是。
“真少,隻有這麼三十六顆。”仇薄燈冷不丁地開口。
“仇少爺,你說得跟見過多少的星星一樣。”左月生忍不住嘲笑,“醒醒吧,這就是最多了。”
“我見過。”
仇薄燈卻說,他提著太一劍站起來。
“我見過天上的星星多得數都數不清,見過大地被徹底點亮,要多亮有多亮,見過從億萬光年外看,厚土上一片璀璨。”
“我見過。”
他說得不像開玩笑,原本隻覺得這家伙在鬼扯的三個人不知道為什麼就嘲笑不出聲了。他們跟著仰頭看天空,想著仇薄燈說的漫天都是星星,數也數不清,忽然也覺得這麼大一片蒼穹隻有三十六顆星辰,寂寥得讓夜晚都沉默。
“假如有一天,天空上都是星星,會多亮?”陸淨喃喃。
“會很亮的吧。”左月生想了想,想象不出來,因為沒見過,“至少應該不會有瘴霧了……等等,”他忽然想到了什麼,忽然問,“星也者,體生於地,精成於天,列居錯跱,各有逌屬……這是仙門密卷的話,你為什麼知道?你不隻是個祝師嗎?”
“他根本就不是什麼祝師!”
有人在底下的黑暗裡冷冷地道,伴隨著話音,一道青色的劍光霍然斬出。
“少閣主!讓開!”
第12章 隻告訴你
祝師輕飄飄地向後掠出,手中的燈籠連火光都沒搖曳一下,就避開了這一劍。
衣袍掠空聲間,出劍的人落到了左月生身前,將他連其餘三人全擋在背後。
是婁江。
仇薄燈白天見他時,他還是一身月白寬袍,行動間恪守著名門大派精銳弟子的氣度。但眼下,這位山海閣天才袖口袍角正瀝瀝地滴著血,神色焦急,一片狼狽。
“姓婁的,你先前死哪裡去了?”左月生先是一喜,隨即一驚,慌裡慌張地扯他的袖子,“等等,有話好好說。雖然《靈憲經》是仙門密卷的內容,但也不是沒有可能偶然流傳出去了。你別直接動手啊。”
……最主要,你可能打不過。
左月生機靈地隻在肚子裡把後半句補全。
婁江一把揮開這不省心的倒霉少閣主,橫劍於前,冷冷地盯著對面落在枎枝梢上的“祝師”:“城祝司的祝師祝女全死了,無一幸免。死亡時間全是昨天。”
“什麼!”
葉倉失聲。
仇薄燈本來正皺著眉盯著太一劍,聽到這句話不由得也看了婁江一眼。
“你是誰?”婁江厲喝。
阿洛。
仇薄燈在心裡替少年祝師答了一句。
看來他問祝師姓名的時候,婁江還沒趕到。
祝師揭穿也不見有一絲慌亂,就好像他本來就沒有怎麼認真去做偽裝,又或者……他其實一開始根本沒把枎城的所有人放在眼裡,所以偽裝得怎麼樣無足輕重。婁江質問的時候,他隻是安靜地看著仇薄燈。
直到仇薄燈看了婁江一眼,他才把視線移向如臨大敵的婁江。
婁江握劍的手驟然僵硬。
仇薄燈覺得祝師的那雙銀灰色的眼睛像雪,像湖,沉靜得能倒映出整個世界的影子。
可在婁江看來,那哪裡是雪啊?
那分明是永不解凍的玄冰!是漠然一切的刀鋒!映不出人也映不出物,在他眼裡什麼都沒有價值什麼都不存在。對方隻是隨意地瞥來,婁江的後背就瞬間被冷汗打湿。那一瞬間,比剛才衝出滿城傀儡的包圍,還要危險。
婁江袍袖下的左手青筋暴起。
“我不需要告訴你。”祝師平靜地回答。
所以很久沒人喊你名字是這麼一回事?
仇薄燈又好笑又好氣。
好你個家伙。
明明是你不屑告訴別人,那剛剛他問的時候,一副“小白菜呀,地裡黃呀,三歲呀沒了娘”的樣子是做給誰看呢?虧他以為自己戳到了別人的傷處,特地纡尊降貴地幫他拍拍過往的灰塵——當仇少爺的手是誰都能勞駕動的嗎?
“不管你是誰,”婁江後背的肌肉始終緊繃,握劍的手不敢有一隙放松,“我已經用‘聆音’將這裡的情況傳回山海閣。如果山海閣少閣主、太乙小師祖、藥谷谷主親子在此喪生,我保證,你絕對逃不掉仙門的追殺!若你就此退去,山海閣絕不追究此事。”
空氣驟然緊繃起來。
就連陸淨這樣的蠢貨,都察覺到了籠罩在頭頂的死亡陰影。葉倉急著想問城祝司的人全死了是怎麼回事,卻被左月生死死地捂住了嘴巴。不久前的嬉笑怒罵成了一場幻夢,就像枎木的銀冠下有大蛇盤繞一樣,幻夢下是帶來巨大危險的陰謀。
沒有人再說話。
祝師沉默。
他遙遙地凝視著仇薄燈腕上的夔龍镯,不知道在想什麼。
微風拂過樹梢。
仇薄燈突然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不是婁江身上滴落的血,是被風從地面帶上來的血氣……這很奇怪,因為他們在萬年古枎最高的地方,高得地面就算有廝殺,血氣也不會彌漫到這麼高的地方。除非……除非此時的地面已經血流成河!
仇薄燈一偏頭,俯瞰整座城池。
不知道什麼時候,整座城的街道都被火光填滿,從高處往下看,就像大大小小的街道上淌滿了鮮紅的血。
“仙門的承諾……”祝師輕聲感嘆,“真鄭重啊,可你們真的會記得嗎?”
他的聲音裡帶著說不出的嘲弄和第一次暴露的冷冷殺意。
察覺到那一絲殺意,婁江毫不猶豫地祭起青帝鏡。
他一直緊繃著神經,劍橫胸前,一副隨時要斬出的樣子,但真正積蓄的殺招是被藏在袍袖下的青帝鏡。婁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蓄力一擊,對方帶給他的危險感太強了,僥幸的是,不知道為什麼對方始終沒有直接動手,而是一直到現在才流露出殺意。
青帝鏡迎風變大,銅色斑駁的鏡面泛起水波。一隻生滿鱗片的龍爪從中探出,抓向祝師。龍吟震天,滿樹風動,灰鳥的巢穴在瞬間化為粉碎,雄鳥護著雌鳥墜向樹下。祝師向後退出,避開這一擊,立在虛空中。蛟龍撲出銅鏡,緊隨撲至。
左月生再怎麼讓人糟心,那也是山海閣閣主的獨子,閣主不至於讓他真的在外邊被人打死。婁江身上帶著的這塊青帝鏡,其實封印了一條蛟龍的魂魄!
“他還是人嗎!”左月生目瞪口呆。
他修為低,沒辦法判斷正在交手的一龍一魂到底處於哪個境界。隻感覺到半空中山風海嘯,青色的蛟龍舒展開足有三十丈,騰卷間,帶起的狂風讓覆蓋了一整座城的枎木冠翻起雪白的浪。這麼大一條蛟龍,它的對手卻無刀無劍,獨自一人。可就這麼一人,他每一次揮袖,青蛟的龍魂就會暗淡上一分。
“走!”
婁江耳鼻都是血,大喊。
“蛟龍攔不住他!”
說話間,三更到了。
咚!咚!咚!
用以神祀的雷鼓被重重敲響,鼓聲宛如巨靈發怒,崩撼天地。
隻見不知何時,玄清道長站在全城最高的塔上,披發跣足,聲如洪鍾地念著召喚上神的咒語。伴隨著鼓聲,天空中忽然人號馬嘯,電閃雷鳴,雲層中逐漸出現一尊百丈高不怒自威的赤面六目上神像。
玄清道長所屬宗門,並不長於刀劍拼殺之術,但專於神祀布陣。修為高深者能夠在陣法的協助下,請神降世。所請的上神與鳴雷鼓的時間和鳴鼓人的修為有關。現在是夜半三更,被請來的神本該性情溫和。
但玄清道長秉性剛烈如火,布陣時又以自身精血成紋,硬生生在三更時分,請來了一位兇煞的武神!
赤面六目武神剛出現在雲端,仇薄燈就感覺手中的太一劍上傳來一股巨大的力量,拽著他往樹下飛掠而去。
婁江一邊拽著左月生,一邊御鳳帶上其他人,他本來最擔心仇薄燈這位身份最高的頭號紈绔被落下,結果發現仇薄燈的速度比自己還快。
仇薄燈被太一劍扯著離開枎木頂端時,雲層中的赤面上神似有所感,六目忽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