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禍害遺千年,一個月後,他又能招招搖搖地出門惹是生非了。
發燒大概可以說是仇少爺人生最討厭的事情沒有之一。
燒得最狠的時候,整個都是昏昏沉沉的,意識在黑暗裡起起伏伏,像不知道要往哪裡飄的孤魂野鬼。可以感覺到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卻完全睜不開眼睛,唯一的記憶就是不知名草木在水中燒開後的味道。
愣神間,祝師從仇薄燈手裡抽走了那段窄窄細長緋綾。
他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有力,以指代梳為仇薄燈束發,動作如果仔細看能覺察到有一絲生疏,像以前從來沒有給別人扎過頭發,盡管如此依舊束得整整齊齊,仇薄燈自己用梳子對鏡子就算再折騰上一萬年都折騰不出來。
充當發繩的緋綾在祝師蒼白的手指間穿梭,纏繞在仇薄燈的發上。
將漆黑的長發束成發髻後,他沒有就這麼結束,而是從袖子裡取出一根不知道是用什麼木削成的簪子,插/過仇薄燈的頭發。
“不會散了。”
祝師收回手,從一邊的樹杈間取下插著的燈籠,低垂著眼看仇薄燈。
“你們來這裡做什麼?”
“你”字後面有一個微不可覺的停頓,但很快地就被他掩蓋了過去。
仇薄燈剛要回答,眼角的餘光就瞥見下邊的動靜。
原本正襟危坐的三個人站了起來,一人舉著一塊白布,正跳著腳,朝他死命搖晃。見他終於注意到,急忙把布展平,拼了老命地伸長胳膊往仇薄燈眼裡湊,上面用蛇牙蘸了蛇血各自寫了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連起來是:
活!命!啊!
見仇薄燈瞥到,他們又把布一翻,背面居然也寫了字:
Advertisement
說!好!話!
仇薄燈:……
不用想,肯定是左月生這個死胖子出的餿主意。
察覺到了仇薄燈微妙的沉默,祝師終於轉頭把目光分給下邊另外三個人。
他一轉頭,左月生他們瞬間麻溜地把布一裹,塞袖子裡,一個比一個站得筆直肅然。
祝師大抵也覺得下邊的三個人,根本就不值得入目,很快地又把目光移了回來。
看了看死命招手又是比劃脖子又是吐舌頭的三個蠢貨,上下兩輩子加起來,就不知道好話是什麼話的仇大少爺思考了片刻,把自己的左手放到祝師面前。
對著那雙安靜的銀灰色眼眸,仇薄燈把腕上的夔龍镯向下移,露出素淨的肌膚上一圈淡淡紅痕。
“紅了,你捏的。”
他坦坦蕩蕩地登鼻上臉,得寸進尺得天經地義。
“要賠禮。”
第10章 少年信天遊
仇薄燈的皮膚很白,白得仿佛是最古老的高山上從未沾染過凡俗塵埃的雪,最輕微的一點紅都會變得十分明顯。眼下他的腕上,除了夔龍镯留下的痕跡,還有幾根修長的指痕,環過伶仃的腕骨,像某種不可言說的標記一樣烙在素雪上。
讓人看了不由得升起想要加深它的念頭。
祝師垂落在身邊的手指輕輕地蜷縮了一下。
“疼嗎?”他倉皇地移開視線,“抱歉。”
仇薄燈盯著他,發現這人的睫毛很長,垂下來的時候把那片銀灰的沉靜遮住,就顯得有點不知所措,茫然得很聽話的樣子……
太好欺負了吧?
微妙地,仇薄燈發現自己死了八百年的良心突然復活了一點。他清清嗓子,難得收斂:“開個玩笑,我們沒有想要冒犯神枎。”
說著,他就要站起來,手剛要收回去,就被握住了。
祝師一手提燈,一手拉著他,起身的同時一用力,把他也拉了起來。在仇薄燈要說什麼之前,他便松開了手,好像剛剛的動作隻是順帶的一個幫忙。
“是有什麼事嗎?”祝師問。
他一揮袍袖,被定格在周邊的所有事物終於擁有了它們自身的重量,像暴雨般稀裡哗啦地往下掉。下邊的左月生三人被樹枝樹葉砸得抱頭鼠竄,他和仇薄燈站著的地方卻幹幹淨淨,連片葉子都沒落到頭上。
剛剛撲下來的灰鳥收斂雙翼,落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側過頭,冰冷的金黃眼睛地緊緊注視他們的舉動。
仇薄燈審視了它一眼。
的確就像白天猜的那樣,是隻足有兩丈多高的猛禽,盡管對趕到的少年祝師十分畏懼,但目光依舊傲氣鋒銳,敵意深重。羽翼根本隱約能夠看到血色,在襲擊他之前,這隻巨鳥就已經受傷了。
比葉長老的禿尾巴鳳凰順眼多了。
“來找一塊玉佩。”仇薄燈簡略地把事情說了下,然後指了指落在一邊的灰鳥,“可能是被它叼走的。”
祝師沉默地點點頭,走向灰鳥。
灰鳥展開雙翅,它方才對仇薄燈發動進攻的時候,帶著一身更深露重的寒氣從極高的地方撲下,轉瞬即至,是名副其實的雷霆一擊。左月生三人剛聽到風聲,它的利爪就籠向了仇薄燈頭頂,但比起利爪,它的長喙才是真正兇狠的武器,尖銳有利,屈起脖頸後在極短的距離內發起一起扭斷人的腦袋不會比扭斷一隻兔子的頭更費力氣。
祝師衣袖寬大,沒有帶刀也沒有佩劍,隻提著盞普普通通的紙燈籠。
他就那麼簡簡單單地走了過去,風吹衣擺,人影清瘦。
灰鳥好似精鐵般的長喙沒能啄出去。
它僵立住了,一動不動。如果細看它的絨羽會發現,與其說它的姿勢是在預備著進攻報復,倒不如說是一種極度恐懼又不能退縮的情況下展示出的色厲內荏。
祝師把手放到它的翅膀上,安撫了一下,口中發出一串低沉柔和的音節。灰鳥漸漸平靜下來,以類似的聲音回應。
左月生、陸淨和葉倉三人見他走開,就探頭探腦地過來和仇薄燈匯合.
衝著剛剛那陣劈頭蓋臉的樹雨,他們就覺得要是不表明自己是和仇薄燈一伙的,恐怕會毫不留情地幹掉。
“靠啊,”左月生瞅著那邊,驚得直嘬牙,“你們祝師這麼牛逼的嗎?還能跟鳥說話?”
“這有什麼,”葉倉粗聲粗氣地應,“祝者,以天地為師,上能通神,下能達物。城祝司裡就有萬物語的雜學,別說鳥語了,跟王八說話都沒問題。”
“那你會嗎?”陸淨好奇地問。
葉倉:……
這個姓陸的,是真他娘的討厭。
“顯而易見,他不會。”
仇薄燈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別當面揭人短,不客氣地補了一刀。
葉倉臉黑了。
這個姓仇的,也一樣討厭。
“你們剛剛很有活力對不對?”仇薄燈提著劍,和顏悅色地問,“是不是就跟戲臺下蹲著一樣?是不是就差了點瓜子點心?”
左月生三人下意識地點頭。
蹲戲臺哪有他們剛剛蹲樹杈來得刺激?這可是親眼目睹的“色令智昏”好戲啊!
什麼英雄救美,什麼一見鍾情,向來隻在說書人的驚堂木裡流傳。但剛剛少年祝師提燈出場,卻是活生生的英雄救“美”——雖然仇少爺金玉之下都是敗絮,但皮囊確確實實是美。更別提,這位趕來的祝師後面又極具耐心地為仇薄燈打理頭發。
和頭發有關的,有些時候是件非常微妙的事。
文人墨客用青絲,用情絲,用雲鬢,用煩惱絲……用所有纏綿悱惻的詞來形容它,仿佛什麼心事都能悄無聲息地藏在三千發梢裡。於是明明隻是簡簡單單地解個頭發梳個頭,卻突然讓三個血氣方剛,介於男人和孩子之間的少年看得面紅耳熱。
但大家都要面子,誰也不肯表現出來,就隻好胡亂插科打诨。
陸淨一直冥思苦想著,仇薄燈一問,他頓時一拍掌:“對了!這叫……”
“叫什麼?”左月生和葉倉異口同聲地問。
仇薄燈踹人的動作一停,有些好奇陸傻子能發表什麼高論。
“燈影紅衣美人俏,烏發緩解慢插簪!”
陸淨激情得覺得給他一根毛筆,他能立地寫八百折戲。
陸十一郎活了近二十年,頭遭發現自己居然還有說書人的天賦。以後就算被親爹趕出谷,也不怕餓死了。
“妙啊!”左月生和葉倉用力鼓掌。
砰砰砰。
瞬息間,三人幾乎不分先後地被仇薄燈面無表情地踹了下去,人在半空一邊笑著,一邊張牙舞爪地伸手抓樹幹抓藤蔓地掛住。
“玉佩在枎樹頂上。”
仇薄燈要跳下去各補一劍的時候,祝師走了回來。
灰鳥跟著他過來了。
二丈高的巨鳥收攏雙翅在樹上移動有些笨拙,像大型走地雞,看起來格外滑稽。但等它到了面前,投下的陰影卻像一片從天空落下的烏雲。它低垂下身,把羽翼送到仇薄燈面前,發出輕柔的聲音示意他爬上來。
——仇薄燈白天猜得不錯,這隻鳥性格其實真挺好的。
就是剛剛不知道為什麼,反應那麼激烈。
“仇大少爺!帶一帶我們!帶一帶!”
左月生麻利地爬起來,厚著臉皮又蹿了回來,活生生地演繹了什麼叫做“靈活的胖子”。其他兩個人有樣學樣,跟著跳了上來。
“仇少爺人美心善!”左月生聽著逐漸變大的喧哗聲,瞅見枎城裡火把越來越多,趕緊狂拍馬屁。這要是不跟著仇薄燈和祝師兩人走,是要被活活打死的啊!
“仇少爺人美心善!”陸淨和葉倉毫無心理負擔地跟著睜眼說瞎話。
“善你大爺的……”
仇薄燈剛想把人踹下去,就聽到一道很輕的笑聲。
清瘦挺拔的祝師站在灰鳥邊,提著紙燈籠,臉龐一半沉在影裡一半沒在光裡,那道笑聲很低很快,快得好像沒能在那雙銀灰色的眼眸裡留下蛛絲馬跡,但還淺淺地含在唇邊。見仇薄燈看過來,他輕輕舉了舉燈籠。
“走嗎?”他問。
“走。”仇薄燈咬牙切齒,踩著低垂的羽翼率先跳上鳥背。
後邊三個人格外擅長順藤爬架,立刻跟著爬了上來。葉倉差點在仇薄燈身邊坐下,左月生和陸淨一人抓住他一條胳膊,把這沒眼色的蠢貨往後拖。
最後,祝師輕飄飄地落到了仇薄燈身邊。
灰鳥發出清脆的啼鳴。
強健的腿足一蹬枎枝,結實的胸肌牽動龍骨,纖長的翼骨展開,厚實整齊的飛羽帶起強勁的氣流,下一刻在不知道是誰長長的驚呼聲裡,它攜裹著風,如離弦之箭,衝出了木與葉的囚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