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平時百兩銀子都不見得能買到片魚鱗的銀鰣魚頭一遭被嫌棄,條條把尾巴甩得噼啪作響。
這邊百魚選妃,那邊千雞點將,關在竹籠裡的各色家禽被驚得萬鳥齊鳴。
“他要純白的!”
“這個帶雜毛了!”
“……”
看客瞠目結舌,打娘胎以來頭遭見到這麼折騰的。
不愧是天字一號紈绔!
最後。
廚子如臨大敵地將碟碗盞放進紅木食盒中,嬤嬤戰戰兢兢地提出廚房,至長廊處有年少侍女接手,小心翼翼地端進堂中,柳老爺恭立左右,看仇薄燈慢條斯理地淨手,纡尊降貴地拿起筷子,緊張得就跟頭上懸了把劍一樣。
“還行。”
柳老爺如蒙大赦。
紅衣祖宗捻著筷子,挑挑揀揀,老道而嚴苛地點評這個老了點,這個過了點,聽得人覺得這不是一桌的珍馐佳餚,而是什麼委屈這位大少的穿腸毒藥。
婁江扭頭。
他擔心自己再看下去,忍不住拔劍為民除害。
那會引起山海閣和太乙宗的兩派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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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太乙宗也不像傳言說的那般道正風清。可憐柳老爺不僅要為女兒擔心,還憑空多了位祖宗。”刀客譏嘲。
婁江深以為然。
太一劍打仇薄燈揭榜後,就一直在裝死,被他順手掛腰間。此刻聽了婁江指桑罵槐地說太乙闲話,劍身微微打顫,似乎是氣得不知道是想要出鞘教訓他們還是抽仇薄燈——後者的可能性好像更大一些。
仇薄燈眼疾手快地把劍捏住,氣定神闲地繼續挑能下口的吃。
“好逸惡勞,有辱斯文!”
道長連連搖頭,轉對柳老爺一拱手。
“令千金現在什麼情況?還請老爺引我等前去一見。”
………………
淨室。
“影子……地裡有影子……”
柳小姐剛十六歲,穿著純白的對襟寬袖長袍,披頭散發,身形消瘦。她瑟瑟發抖地蜷縮在一張高桌上,翻來覆去地自語著,眼睛死死地盯著地面,仿佛害怕有什麼東西會從地裡冒出來一樣。
一有人進來,她就放聲尖叫,匆忙地向後退去,手指抓進木頭裡,眼睛急劇睜大。
“阿纫,阿纫,是爹啊!是爹啊。”柳老爺可憐巴巴地看向屋內三人,“仙長,阿纫已經這樣子半個月了,誰也認不得,求求你們想想辦法吧!”
道長皺著眉,目光落在柳小姐穿的對襟白袍上:“小姐是祝女?”
“是的。”柳老爺回道。
枎城供枎木為神,專門設有城祝司負責主持對枎木的祭祀膜拜。被選中未來要跟隨城祝照顧古枎的女子,便稱為“祝女”。柳家小姐出生的時候,風送銀枎葉落到她額上,被認為是天定的祝女。
“小姐可曾出城,到郊外逢了野鬼?”
“道長,您這不是說笑嗎?”柳老爺苦笑,“祝女一輩子都不能出城,阿纫心無雜塵,絕不曾做這種事。”
“奇怪奇怪。”道長眉頭鎖緊,“即為祝女,又不曾出城,在城內有古枎庇佑,不該中邪的啊?也罷,讓我先設個地炁陣看看。”
他將白芨碾碎,混合著朱砂用朱筆蘸了,繞著桌子,在地上筆走龍蛇地畫了一圈。柳家小姐蹲在桌上,直勾勾地看著,不做聲。待最後一筆落下時,道長繞桌而行,口中急而精準地念誦上清金律契經,最後拂塵一指,叱道:
“開!”
陣紋隻是由朱筆隨意勾勒,卻深深地滲進地裡,隨著道長的清叱,銳利刺目的光放射出來,像萬千把細劍破土而出,能將所有邪祟貫穿釘死。淨室一片雪亮,一道白影鬼魅般地撞破陣光的柵欄,猿猴般屈指成爪,向道長的面門抓去。
道長拂塵一掃,條件反射地要向白影點去。
“阿纫!道長留情!”
柳老爺魂不附體。
鐺一聲,刀客及時撥開了這一拂塵。
婁江搶步上前,將一面銅鏡印在了面目猙獰的阿纫額心,她一翻白眼,昏了過去。昏迷中猶自渾身顫慄。
三人的臉色都不是很好看。
這還不如直接來個兇惡的煞鬼戾妖,左右血戰一場,三人都不在話下。眼下柳家小姐這情況,卻不能硬來,未免讓人束手束腳。
“地炁陣能洞察陰氣,”道長百思不得其解,“如果小姐身上有陰氣,地炁陣會把她阻攔下啊。”
婁江收起銅鏡:“我這枚‘青帝’鏡能辨形神,小姐魂魄與軀殼相符,沒有被妖物替代。”
非鬼非妖,那是什麼?
看著昏迷中仍自渾身顫抖的少女,三人都覺得棘手。
“她中邪前在做什麼?”刀客插口問道。
“向神枎禱告。”
刀客大咧咧地說:“怕不是因枎木中邪了?”
“俠士慎言!”柳老爺臉色一變,連對修士的敬畏都顧不上了,“神枎日夜護我城十萬百姓!斷斷不可輕言汙蔑!”
刀客本是隨口一說,不料遭一直畢恭畢敬的柳老爺當場駁斥,面子掛不住:“如果你們這枎木真這麼靈驗,怎麼連照顧自己的人都庇護不了?連祝女都入邪了,怕不是你們這城神,自個都入邪了吧!”
“你你你!”柳老爺指著刀客,氣得哆嗦。
“不然呢?草木為神,本就是最弱的。”刀客嗤笑。
“枎木一直在庇佑柳小姐,否則她早死了。”
眾人見要吵起來,正自頭大,隻聽有人在外邊冷不丁出聲。
接著,白紗糊的窗被推開了。
是仇薄燈。
他不知是什麼時候吃完了,溜達來了後院。此時站在窗邊,伸手在木棂上拂過,捻起幾片薄薄的東西,給眾人看。
是枎葉。
城裡的枎樹葉不知活了多少年,主幹佔地足有十裡,林冠似雲似霧似紗地展開,將或高或低的屋角飛檐籠在婆娑影下。枎葉玉錢般大,薄如銀箔,風一吹就滿枝滿杈就翻起深深淺淺的雪色波浪,葉落時如大大小小的銀色螢蟲穿街過巷。
仇薄燈捏起的那幾片枎葉沒有半點光澤,黯淡枯萎,仿佛耗盡了生命。
“沒風。”
他抬頭,看向延伸至庭院中的一枝枎木。
沒有風。
庭院中的枎木葉依舊在往下落。
又輕又薄的銀葉,蝴蝶般在空中飛旋,窗戶一開,就落進淨室裡,落到少女身上。剛剛還在戰慄的柳家小姐安靜了,落她肩上的銀葉卻以肉眼可見地黯淡下來。
柳老爺先是一愣,下一刻“噗通”跪在地上,熱淚滿眶地對庭院中的枎木連連叩首:
“多謝枎神庇佑小女!多謝枎神!”
白眉道長捻了捻拂塵,看仇薄燈的目光帶了幾分詫異。
枎枝懸於小池上空,銀葉沙沙作響。
輕柔溫和。
“古枎有靈。”
仇薄燈一伸手按在窗棂上,提著破劍輕盈地跳進淨室,笑吟吟地看向刀客。
“看來這位不用吃飯的,也沒厲害到哪去。”
刀客臉脹得通紅:“你就是碰巧走運。”
“哦——”仇薄燈拉長了聲,“聽說沒真本事的人,都喜歡借口運氣。”
刀客氣了個倒仰:“你除了口舌之利還會什麼?”
“還會驅邪啊!”仇薄燈挑眉,眼角孔雀翎光影躍動,“看來諸位都無計可施,那麼這黃金千兩,我就不客氣了。”
……………………
“什麼——”
胖子鬼鬼祟祟躲在一間客房裡,聽說仇薄燈半句都沒提到自己,剛剛松了口氣,就聽到山海閣師弟說他放話要拿那千兩黃金,一口酒直接噴了出來。
“這家伙修為比我還低啊!我至少還明心期巔峰了呢!”他震驚不已。
“是真的。”
婁江木然地頂著一臉酒。
明心巔峰和明心入門有什麼區別嗎?不都是墊底?您還十分驕傲自己是倒數第二?
宗門不幸,遇上這麼位少閣主。
“他讓柳老爺把所有人暫時請離西院,要了張床放淨室裡,說天亮事情就解決了。”
“一張床就能驅邪斬鬼?他該不會想一覺睡到天亮,訛柳老爺的黃金吧?”
胖子瞅著淨室方向,滿腹狐疑。
“這心比我還髒啊!”
第3章 夜試太一劍
淨室。
一張髹漆金繪屏風床使原本清心寡欲的房間瞬間變得旖旎,紗窗緊閉,白紙上投出朦朧人影。紅衣半散的美人倚靠在床榻的活屏上,素淨的手绾著半散的漆黑長發,垂首低眉,帷帳流蘇的影子搖曳在他露出的半截白皙脖子上,伶仃纖細。
讓人想起所有風雅留香的古豔傳說。
“……什麼破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