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宮進修期間,我每天需要學習大量的文化知識和禮儀規範,其中關於用餐的禮儀尤其嚴苛,既要保持優雅斯文,還不能吃得很多。
這種細嚼慢咽的殘酷訓練,給我的身心帶來極大的痛苦,我時常很餓,餓得纏綿悱惻。
每天晚上我都在宮人們熟睡之後,悄悄從床上爬起來,將房間內的可食用物品洗劫一空。
因此那天晚上,魏業昭從牆頭一翻下來,就與正在院子裡鬼鬼祟祟啃棗的我,四目相對。
很多美好的故事都發生在月光如水的夜晚。
少年少女四目相對。
月光又是那麼的清澈。
我們彼此長時間的沉默。
這世上,好名,好利,包括對於道德才華的推崇,都來自於後天的養成,隻有好色,是完全出於人類的天性。
我承認在看到魏業昭蹁跹而落的瞬間,我的這種天性不禁蠢蠢欲動。
魏業昭顯然沒有預料到如此萬籟俱寂的深夜,會有一個孤獨美麗的少女還在啃棗。
他撓撓耳後,顯得比較尷尬,很快又恢復了鎮定。
「那什麼,李鐵柱是吧,你願意幫助我嗎…」
我願意。
如果給這份願意一個時間期限的話。
我想說隨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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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業昭說:「你能幫我找小紅嗎?」
小紅?
聽到這個比鐵柱柔美許多的名字,我的心靈有一絲傷痛劃過。
「哦,他的全名叫做紅光遍體威武常勝大將軍。」
「紅...」
「紅光遍體威武常勝大將軍。」
我點點頭,「那麼這位小紅將軍而今安在呢?」
「在你的院子裡。」他說,「你聽。」
我聽。
心動的聲音。
「那個方向。」
他伸手指向花壇。
夜很寧靜。
秋蟲啁啾。
他臉上浮現起無比溫柔的神情,「你聽到了嗎?多麼美妙的聲音。」
的確是非常美妙的聲音。
我們來到蛐蛐兒鳴叫的花壇,他掏出個火折子問我:「你能幫我掌著火嗎?」
在我的通力配合下,魏業昭很快抓獲了這隻紅光遍體威武常勝大將軍。
他把蛐蛐兒裝進竹筒後,我們在花壇的石圍上坐下。
氣氛頓時陷入了羞澀的尷尬。
片刻後我主動打破僵局,就我心頭的疑惑進行了詢問,我表示這隻小紅將軍,它其實並不紅,甚至比較黑。
魏業昭對我一針見血的提問感到非常滿意,他擺出長者的風範,耐心對我予以解答。
他說名字常常會給人形成直觀的第一印象,並且會給這種印象增加一份特殊的念力。
「比如,倘若它叫黑光遍體威武常勝大將軍,你有什麼感受?」
他嚴肅地朝我攤手。
「感覺它生命垂危,叫人不免擔憂。」
他略一頷首。
「金光遍體?」
「非常祥和,甚至想給它上幾炷香。」
「綠光遍體?」
「比較復雜,主要是同情,有點不知道怎麼給這隻蛐蛐兒說的感覺。」
在魏業昭的循循善誘之下,我理解了他在給蛐蛐兒取名時候的良苦用心。
紅光遍體,顯然比較吉利又充滿血性,與威武常勝能形成良好的呼應。
隨後魏業昭向我傾訴了他的悲慘遭遇。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殊愛好,魏業昭的愛好是鬥蛐蛐兒。
但陛下認為,對於帝國的接班人而言,這是個很沒有出息的愛好,因此對他進行了嚴肅的批評。
魏業昭隻好把這份愛好逐步往地下發展。
他把蛐蛐兒藏在東宮一間偏僻的屋子裡,每晚借著「苦讀」的名義,到這間屋子裡與蛐蛐兒們度過寧靜美好的時光,這幾乎是他一天之中最為幸福的時刻。
然而幾天前,意外發生,他大費周折得到的這隻紅光遍體威武常勝大將軍不幸走失。
痛失所愛的皇太孫殿下內心十分煎熬,他既不能驚動旁人,以防被陛下知曉,又不能放下心頭牽掛,隻好在深夜輾轉於東宮各個角落,試圖尋找到大將軍。
這夜,他在經過我的院子時,驚喜地在牆外聽到了熟悉的嘶鳴聲...
我和魏業昭的第一次正式見面,稱得上非常和諧。
他在翻牆離開之前,表情肅穆地對我說:「李鐵柱,你的名字,嗯,有種…國家棟梁的感覺,我當時是欣慰的笑。」
但其後的經歷,讓我不禁懷疑,他這晚是否鬼上了身。
由於同樣的永城出身,太子妃和我從一開始就建立了比較友好的婆媳關系,在我學習小有所成之後,她就時常把我帶在身邊,我也得以和魏業昭經常見面。
然而此時的魏業昭,與彼時的魏業昭,幾乎不是同一個人。
他一言一行都透露著身為皇太孫的高貴,對我的態度彬彬有禮,卻冷淡疏離。
我甚至難以想象他會刨土抓蛐蛐兒。
同時我也得到了一個小道消息,據說魏業昭對這門婚事其實並不太滿意,因為他有一個關系親密,說得上兩情相悅的姑娘。
4
魏業昭這個兩情相悅的姑娘,名叫鄭月姮,是陛下寵愛的鄭美人的妹妹。
鄭美人的父母早逝,她就把這個幼妹帶在身邊撫養。
鄭月姮剛進宮的時候還不到十歲,和她姐姐一樣,是個美人胚子。一日在御前,陛下指著她問一旁的魏業昭:「給兒做婦如何?」魏業昭當時十一二歲,處在比較純潔羞澀的年齡,頓時就面皮通紅,引得陛下哈哈大笑。
魏業昭和鄭月姮的相處通常比較詩情畫意。很多人都曾在無意之中,耳聞目睹他們在偏僻,但景色優美的角落裡探討文學和藝術。
據我目前掌握的信息,他們探討的內容,已經涉及古往今來主要文學著作,以及多家流派的書法藝術,可以說相當豐富。
魏業昭對鄭月姮各方面的素養顯然是滿意並支持的,因為在他的建議下,宮中開設了專門針對女性的文化輔導班,鄭月姮也是其中的學員。
我所聽到的小道消息,太子妃顯然也聽到了。
不同的立場對於同樣的信息常常持有不同的態度,比如我的關注重點會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兩情相悅的姑娘身上,太子妃則比較在意他對這門婚事的不滿。
作為一個孫子,或許可以對祖父的安排表示不滿。但作為一個臣子,則不能表現出對皇帝旨意的不滿。
太子妃顯然不希望自己兒子「對皇帝祖父安排的婚事不滿」這個謠言繼續擴大。
謠言並不能止於智者,它很可能止於死者。
因此太子妃採取了積極的處理方式。
她在東宮舉行了一次比較大型的茶話會,邀請京中多名重要女性參加,並在茶話會進行將半的時候,對我進行大肆表揚,然後指著一盤橙子對我說:「業兒喜歡這個,你給他送去!」
她手絹掩嘴微微一笑,用略微嗔怪的語氣對眾人說:「叫這丫頭送,那小子不知多高興!」
於是我在眾人心領神會的笑聲和目光中,端著一盤橙子,朝魏業昭的居所出發。
在見到魏業昭的同時,我也見到了兩個女人。
一個坐在魏業昭懷裡,大約四五歲。
一個站在魏業昭身旁,大約十四五歲。
通過我對人際關系的掌握,我很快將這兩個女人對號入座——
小的這個是鄭美人的女兒福慶公主,大的這個是鄭美人的妹妹鄭月姮。
即魏業昭兩情相悅的姑娘。
我到的時候,氛圍相當融洽,鄭月姮正給魏業昭看一幅畫,通過她的描述可知,這是一副她自己臨摹的畫。
魏業昭當時的反應是點頭和贊美:「整體色彩掌握不錯,字體筆法上也很有宣和之風。」
我的出現明顯破壞了這份融洽,兩人看我的眼神都透出驚訝,因此我放下橙子後,就決定禮貌的馬上離開。
但出乎意料的是,魏業昭開口讓我留了下來。
於是構成了兩個明顯的三角關系:一對未婚夫妻和一個第三者,或者一對兩情相悅的戀人和一個第三者。
我很難理解作為兩個三角關系唯一重合點的魏業昭,此時此刻具體的心理狀況。
我隻好坐下來,保持三角的平衡。
其實從倫理角度,鄭月姮是福慶公主的姨母,福慶公主是魏業昭的姑母,客觀來說他們之間差著輩份。
但皇室成員往往並不在意這種庸俗的定論,如果喜歡,庶母可以娶,兒媳婦也可以娶,更何況他們兩人之間算不上特別正經的輩份。
所以如果魏業昭願意,他大可以同這個姨奶奶建立婚姻關系。
我坐下後最初的一段時間裡,三個人的言行表情都顯得比較僵硬,但姨奶奶很快用自己的機智改善了這種僵硬。
她看到我送來的橙子,很快聯想到一篇優秀的作品,《橘頌》。
她在進行全文背誦後,對其中心思想進行了詳細分析,高度贊揚了作者「蘇世獨立」的美好品行,並表示這是自己為人處世的學習方向和參考標準。
和文化人相處是一件非常疲憊的事情。
他們學識淵博又口若懸河,讓人無從置喙。同時也不能表現出沒有興趣,因為會顯得你很沒有文化。
因此我唯一的選擇就是坐在椅子上,一邊聆聽,一邊吃橙子。
大約因為我的在場,魏業昭並沒有積極參與,而是和我一樣,坐在椅子上,一邊聆聽,一邊剝橙子。
喂給懷中的小公主,問:「小姑姑,好吃嗎?」
經過此次大為受教的會面後,我開始思考我和魏業昭即將構建的婚姻。
我娘是一個性格堅毅的婦女,她對我的婚戀教育是:不要找一個有過深刻感情經歷的男人。因為如果他能輕易放下過去,說明他是個薄情郎;如果不能輕易放下過去,說明他是個狗男人。
她舉例我家隔壁巷子的張書生。
張書生的父親張員外在世時,給他娶了房媳婦,但他不愛這個媳婦,因為有個不太門當戶對的戀人。
這門婚姻對三個人都造成了很大的痛苦,以至於這個媳婦最終不能忍受丈夫的冷漠而投缳自盡。
最可憐的是,在她死後,被檢查出成婚多年還是處子之身。
人們對這個媳婦表示了極大的同情,但張書生本人卻並沒有感到悔恨,他甚至在後來和終於守寡的戀人成了親,從此過上了遭人謾罵卻幸福快樂的生活。
我目前的處境與張書生的媳婦非常類似。不同的是,張書生的媳婦其實具備一定的選擇,而我毫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