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曾經滿是火牆,溫暖如春的華麗宮殿,四處燻香嫋嫋,雕欄玉砌。
我有些恍惚。
這是如今再溫暖的火牆也無法讓我好起來了。
我咳嗽出一片血跡,隨即隨意地把帕子丟進炭盆。
賀洵恢復了我的位分,卻沒來看我。
直到半夜迷迷糊糊間,我感覺到有人上了床來擁住我,帶進一陣風霜的冰涼。
我咳嗽了幾聲,撐開眼皮。
賀洵正深深凝視著我,眼睛一眨不眨。
我嘶啞道:「皇上這是何意?」
「阿靜,這些日子委屈你了。」他抱我更緊,在我耳邊輕聲道,「這些日子不過是為了扳倒姓程的做的一場戲罷了,那老東西把吏工兩部把持得死死的,要不是從他閨女身上下手,還真是找不出什麼機會來。」
「這些天讓你難受了,以後朕會加倍補償你,嗯?」
我默然無聲。
原來,一切都隻是他做的一場戲。
而在戲裡的我,也不過隻是一個棋子罷了。
「之所以沒告訴你,是怕你露出破綻來,那老狐狸難糊弄得很,以後朕就不必看他的臉色行事了……」
他靠在我身邊溫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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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原來這些日子的傷心死心,隻不過是他怕我露出破綻,才不肯對我說破。
我該說他深謀遠慮,還是心冷似鐵呢?
「那,綠萼呢?」
我輕聲道。
「誰?」賀洵恍然,「那個奴才啊,不過是一個婢女罷了,你若是喜歡,朕給你找十幾個!」
他渾不在意,笑著抱我。
「朕心裡隻有你,那程凝然算什麼東西,朕已經將她下了大獄,也算是為你報仇了。」
他置我於此地,卻說為我報仇?
「以後你要什麼,隻要開口,朕都許你!」
我譏諷一笑:「若是臣妾要皇後之位呢?」
賀洵默了默,聲音比夜色還涼:
「朕會給你這天下獨一無二的寵愛,不會讓任何人越過你去。」
他這就是拒絕了。
也是,我不過隻是一個沒有出身的宮女罷了,又能給他什麼助力呢?
沒了程首輔,還有張首輔、李首輔。
他要相互制約,把持朝政,自然要有個母家強大的皇後才能母儀天下啊。
隻是我想起那年冬夜裡抱著我毫不猶豫說會封我為後的少年,還是忍不住心痛。
我早該知道的,那個滿心滿眼都是我的少年早就死在了刀光劍影的爭權路上。
而現在的這個,隻是披著他軀殼的欲望野心交織的怪物罷了。
我沒有再爭,開口隻道:
「臣妾想去看看程凝然。」
「可以,朕明日便送你去,她是死是活全憑你處置。」賀洵答應得痛快。
分明昨日,程凝然還是他心尖尖上的人。
隻要她開口,他可以把全天下都捧到她面前。
可如今,她卻落得一句輕飄飄的任我處置。
我轉頭看著這個男人,他目光繾綣溫柔,可我卻分明看到眼底隻有一片冰冷。
他的眼裡早就隻剩下權力了,那點帶著溫度的血肉已經消磨殆盡。
他愛的隻有自己。
……
我去見了程凝然。
短短幾日未見,我已經全然認不出她了。
她當了皇後之後尤其喜好華服重飾,每日裡都把自己打扮得十分精致,燻香用的都是西域進貢最好的香料,一年隻得一小匣子。
以往那都是我的,後來就都成她的了。
隻不過她的比我多了一種料。
麝香。
以前我還以為是自己聞錯了,可如今我才知道究竟是為什麼。
可如今這個在牢房裡嘶吼著的女人,滿身血痕髒汙,狼藉不堪,滿頭青絲被汙漬血塊凝結在一起,往日的美麗一掃而空,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個瘋狂又狼狽的妖怪。
一見了我,她吼得更大聲了:
「是你,你這個賤人!」
「以為本宮如今落魄了你便能來看我的笑話嗎,皇上會來救我的,待本宮出去還會是母儀天下的皇後!你就隻能和你那狗奴才一起下地獄去了!」
我眸色漸冷,走過去輕聲道:
「哦?」
「可是賀洵告訴我,你隨便任我處置呢,程凝然,你在綠萼身上都用了什麼手段,如今總算能自己嘗嘗了。」
「不可能!」程凝然怔愣一瞬,隨即面孔扭曲如惡鬼,悽厲道,「皇上最寵愛本宮,他怎麼可能這樣對我?!」
「是你,是你想要挑唆本宮和皇上對不對,是你想——」
我淡淡道:「他從前,也是這麼寵愛我的。」
程凝然話噎在嗓子眼裡,說不出來了。
「你知道嗎?」
我勾起嘴角:「他對你的寵愛不過是想要拔除你爹的勢力罷了,因為你爹滴水不漏他抓不住把柄,便隻能從你這裡下手。」
「這些日子,你跟他說過不少你爹的消息吧?還得多虧了你,如今你爹凌遲處死,可都是你這個好女兒的功勞啊!」
程凝然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也不是傻子,到底是不是自己想想就明白了。
「哦,還有,你知道你為什麼一直承寵卻沒受孕嗎?」我惡毒道:
「你以為他獨獨賜你的香,其實不過是他不想要你生孩子的毒藥罷了!」
「不可能的,太醫說了,是我身子——」她說不下去了。
她自小金枝玉葉長大,程首輔不知道有多疼她。
她身子真要是有什麼問題,怎麼可能以前不知道,單單進宮以後才不能有孕。
所謂太醫說的,不過是賀洵的授意罷了。
「不……不可能……」她踉跄著後退,雙眼發直胡亂道,「不可能,一定是你在騙本宮!」
「皇上那麼喜愛本宮,他怎麼會這樣對我……」
她披頭散發,狀似瘋魔,看起來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
她應該很愛賀洵吧,愛到對他一點防備都沒有,愛到害死了世上最疼她的爹爹。
所以得知真相的時候,一下子就受不住了。
我看著她,心裡閃過細密的疼。
綠萼,生時我護不住她,死後也總算是為她報仇了。
隻是到底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程凝然下場再慘,我的綠萼也活不過來了。
天牢裡陰森潮湿,不見天日。
我轉身出去時,隻聽到程凝然在我身後嘶吼著,聲音泣血:
「賀洵!」
「賀洵——!!」
侍衛剛想上前,卻隻聽到裡面傳來一聲西瓜碎裂般的聲響。
隻剩一片安靜。
我垂下眼睑,轉身離開。
06
賀洵恢復了對我的盛寵。
隻是如今,再也沒人敢對他指手畫腳了。
然而我的身體卻已經撐不住了,半月之期一天天臨近,我迅速消瘦下來,到最後已經起不來床了。
賀洵換了一批又一批的太醫,卻都束手無策。
太醫院最年長的太醫在為我把脈後搖了搖頭:
「皇上,娘娘早年間傷了身子骨,元氣受損,若是之後好生將養著或許還能撐一段日子。」
「隻是這些日子又損了心神和身子,恐怕……」
他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了。
賀洵身體僵硬,隨即咬著牙道:
「若是治不好靜妃,朕要你們統統陪葬!」
我輕笑:「賀洵,害我的是你,你有本事就殺了自己,衝別人撒什麼氣。」
是他負了我讓我攻略失敗。
也是他縱容程凝然殺了我的綠萼,帶走我最後的念想。
還是他讓我在雨裡跪了兩個時辰,徹底摧毀了這具身體。
如今再說這些,我隻覺得可笑。
賀洵聽了我的話,臉上血色霎時褪去。
他身子搖搖欲墜,眼眶慢慢泛起一絲紅。
他揮退御醫,跪在我床前拉住我骨瘦如柴的手腕,聲音不自覺地發顫: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的身子已經這樣了。」
「我以為不過三個月,你不會有什麼事兒的。」
「阿靜……沒事的,沒事的,朕會遍尋天下神醫,總會把你醫好的,我們還沒有孩子,以後你若生了皇子,朕封他為太子怎麼樣?」
「阿靜——」
我隻是低聲道:
「晚了,賀洵。」
從頭到尾,我在攻略中愛上他。
他卻漸漸被權勢迷了心。
我們之間從來就沒有錯過,隻是錯了。
……
我開始大口大口嘔血,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吃也吃不下,喝也喝不下,很快就瘦得如同骷髏一般了。
冬日裡第一場雪那一日,我開始昏睡不醒。
賀洵朝也不上了,一直守在我床邊。
太醫跟他說:「皇上,娘娘……怕是不好了。」
他一言不發,好像雕塑一般跪在床邊。
也許是回光返照,我突然覺得有力氣睜開眼,看到了滿眼血絲的他。
賀洵應該是許久沒休息過了,眼下一片青黑,憔悴得都讓我有些認不出了。
他看著我,眼淚大顆大顆滾落,聲音啞得不像話:
「阿靜,你別走,別不要我……」
我虛弱道:「賀洵,你已經富有天下,不再是當年那個隻有我的落魄少年郎了。」
「不——」
他把頭埋在我手上,一片湿熱洇開。
「我是為了權勢,可我有什麼錯!」
「從前我寵你幾分他們就說三道四,說你是妖妃,要我廢了你。」
「別人在我面前傷害你,把你打成那樣,我卻無能為力……阿靜,我隻是再也不想那樣無力了!!」
「我想獨攬大權,我有什麼錯?!」
「別說得這樣好聽了。」我喘了口氣,扯出一絲冰冷的笑容。
「你想要權力,可是幾分是為了自己,幾分是為了我,你分得清嗎?」
「賀洵,一向心高氣傲,不願受制於人,你難道不是為了自己能再也不看別人的臉色行事嗎?!」
賀洵弓著身子顫聲痛哭,好像受了傷的動物絕望地哀嚎。
「是我錯了,是我被迷了眼,可是阿靜,我真的不能沒有你。」
「你若是再不要我……我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我閉上眼,窗外的雪愈發大了,明明屋裡點著炭盆,我卻感覺渾身冰冷。
「賀洵,你要記住,」我低聲道,「是你害死了我。」
我的聲音尖銳起來,用最後一絲力氣道:
「我隻盼望永生永世……不要再見你!」
我要他永生永世活在愧疚中,不得脫身!
說罷,我闔上雙眼,徹底脫離這具身體。
賀洵愣住了,他瘋狂地搖晃著我:「阿靜,阿靜?!」
「你別嚇我阿靜!」
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來,他卻一點都沒意識到,連擦也沒擦,隻是徒然地一遍又一遍喊著我:
「阿靜,阿靜!!!」
07
我死後,賀洵不許人進來,自己摟著我的屍體靜靜坐了一夜。
等到天亮大太監忍不住進來時,忍不住驚訝地瞪大眼。
他滿頭黑發已經灰白。
賀洵一夜白頭。
他像是傻了一樣,痴痴地抱著我跟我說話:
「阿靜,你想做皇後,我答應你好不好?」
「你想要什麼封號,你說呀, 你怎麼不跟我說話了?」
大太監硬著頭皮上前, 哀戚道:「皇上, 娘娘已經去了,您……節哀……」
賀洵恍若未聞,邊說嘴角邊滲出血來:
「阿靜, 你醒醒啊,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好不好?」
「我再也不惹你傷心了, 你原諒我這一次……」他的聲音越來越沙啞, 雙眼通紅, 眼淚已經流幹了。
我的意識已經抽離,在一邊看著他。
系統安慰我:「宿主,為了個渣男不值得傷心,下次我給你安排個好任務。」
賀洵徹底瘋了。
他滿嘴胡話,摟著我已經發臭的屍體幾日不肯松手。
他追封我為至德宣仁柔貞皇後,給我的屍體穿上冕服,拉著我要跟我拜天地。
他不理朝事,整日瘋瘋癲癲。
西北大旱,東南洪涝,群臣急得要命整日觐見, 他卻理都不理, 一個勁地召集各種方士試圖復活我。
那時候他被其他皇子陷害,打碎了皇帝最喜歡的砚臺。
「「有」國不可一日無君, 更別提他一直這樣, 天下很快大亂起來, 處處有起義造反, 民不聊生。
終於三個月後,孔連也舉兵造反了。
他在宮殿裡發現了抱著我,已經徹底瘋了的賀洵。
他神神道道地念著:「阿靜不會死的,她一定沒死, 她還在等我。」
「阿靜身體不好,我不能讓她等太久!」
說著,在孔連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猛地一頭撞在牆上!
沉悶的響聲過後, 牆上蜿蜒下一道血痕。
賀洵軟軟倒在地上,覆在我已經看不出模樣的屍體上。
孔連嘆了口氣,招呼身後人:「來人,把……皇上和娘娘分開葬了吧。」
小太監不解:「將軍,為何不將他們合葬呢?」
孔連低低道:「娘娘若是在天有靈, 恐怕是不想與他合葬的。」
「宿主……」系統看著躺在血泊裡的賀洵有些唏噓, 忍不住問我,「你愛過他嗎?」
我愛過他嗎?
我有些恍惚,又想起那年杏花樹下朝我挑眉的少年。
他說:「你便是剛來的宮女?是不是忘了賄賂太監了, 怎麼來了我這裡?」
我偷覷著他, 心想他長得可真好看。
我於是笑著道:「殿下, 奴婢是特意賄賂了太監才來的這裡呢。」
我就是為你而來的啊。
「走吧。」
我沒回答。
有關於我們的故事,後來史書上隻留下一句:
「天成十八年,後崩, 帝哀慕毀瘠,追隨而去,新帝分而葬之。」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