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收復,副將衛雲朗因勾結北羌人,被就地處決。
而我與蕭景策帶領兩萬平陽軍,班師回朝。
一路上,百姓夾道歡迎,平陽軍沉寂多年的赫赫威名,終於歸來。
抵達京城的第二日,天子於宮中設宴接風。
我身上還帶著幾分北疆未褪的凜冽寒氣,進殿時不知為何,高高在上的天子竟然盯著我,恍惚了一瞬。
「姚卿巾幗不讓須眉,朕自當敬你一杯。」
回過神來,天子高舉酒杯,遙遙與我相碰。
爾後變故陡生。
他喝下那杯酒,須臾便七竅流血,軟倒在地。
殿內大亂間,三皇子猛然起身,拔出一旁禁衛軍身上的長劍,劈手將面前的桌案一分為二,爾後高聲喝道:「肅靜!這般大亂,成何體統!」
六皇子一聲冷笑:「父皇才咽了氣,三哥這便等不及了嗎?真是好大的威風!」
七皇子亦是起身,在幾個心腹手下的掩護下,警惕地盯著二人。
這三位皇子,恰巧便是爭奪儲君之位最有可能的人選。
我神色冷峻地後退一步,想將蕭景策擋在身後,他卻反手將我護住,低聲道:
「夫人戰場辛苦已久,這一仗,還是我來吧。」
那一晚,楚國皇宮燈火通明地亮了一整夜,幾近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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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皇子分庭抗禮,手中的勢力幾乎不分伯仲。
成僵局之勢時,還是平陽王蕭景策帶領三千平陽軍出現。
誰也沒想到,一直以來都表現得極不對付的三皇子與蕭景策,竟然聯手破局,成了最終勝者。
天蒙蒙亮時,蕭景策渾身染血,拎著一把長劍,搖搖欲墜地站在了我面前。
不待開口,便偏頭吐出一口血來。
我眼睫顫了顫,在初升的日光中看向蕭景策:「你又騙了我。」
「……是。」
「你與三皇子,從來沒有不對付過。」
「是。」
蕭景策喘了兩口氣,面上有痛楚之色一閃而逝,「我與他,是同母異父的親兄弟。」
「先帝心儀我母親多時,卻因她身有赫赫戰功,忌憚佔了上風。一直以來,他都想折了她的羽翼,收回她的兵權,將她囚禁在深宮。我母親與他幾番博弈,生下我弟弟後,好不容易獲得一線生機。」
「因為南州有亂,他需要我母親前去平亂。」
整整九年,蕭景策的母親將楚國的大好河山一一收復,在民間威望深重,先帝心中的忌憚卻愈發深重。
他既愛她,又妒忌她一介女子,竟有這等驚世之才。
最終,在蕭景策的母親又一次表明不願屈服、不願長留在後宮時,他便殺了她,又瞞下三皇子的身世,隨便尋了個宮女封作他的母妃,令他與蕭景策反目成仇。
後來三皇子偶然得知真相,暗中聯系到蕭景策,這才定下來表面離間的漫長計劃。
「我母親死後,他仍不肯罷休,將當初的舊部一點點鏟除,令平陽軍的威名漸漸沒落,甚至十年後,京中再無人知曉我母親的功績與姓名——她名為蕭卿玉,千百年後史書落筆,也該有她的名字。」
天邊新日升起。
從蕭景策的寥寥數語中,我已經能聽出那名為蕭卿玉的奇女子,跌宕起伏卻又傳奇燦爛的一生。
因著一個君王的妒忌之心,她在塵埃中困頓許久,如今終於得以昭雪。
「我並非故意不告訴你,隻是一切並未塵埃落定,何況成王敗寇,若是這一仗是我與他敗了,你既對此不知情,又有戰功與兵權在身,便是即位的是旁人,也不會將你定罪。」
我沉默片刻,淡淡道:「你說過,我若死在北疆,你會與我合葬。」
「若你死在京城,我亦會同你殉情——蕭景策,你根本就不信我的心意。」
18
新帝即位,一切塵埃落定。
蕭景策仍為平陽王,隻是平陽軍已在我麾下。
而我受封嘉遠將軍,官居正二品,另辭府邸居住。
衛雲朗背負著通敵之罪身死,周衡也好不到哪裡去。
新帝登基後,他父親很識趣地告老還鄉,他也成了一介庶民。
輿論徹底扭轉,京中眾人口中,我從之前那個心狠手毒的粗俗女子,變成了名震天下的第一女將軍。
回府後,我娘見了我,忙不迭地迎上來,仔仔細細檢查一遍,確認我並未受傷,才總算放下心來。
隻是,我與蕭景策又開始了冷戰。
事情傳到宮裡去,剛即位不足月餘的新帝甚至專程來勸說我:
「姚將軍莫怪,隱瞞一事是出自朕的意思,與哥哥無關。」
「家事而已,便不勞陛下費心了。」
我起身,跪下行禮,「臣想為家母請封诰命。」
從前見了蕭景策便橫眉冷對,冷笑連連的新帝和顏悅色地說:
「小事一樁,朕等下便回宮擬旨,封姚將軍的母親為正三品诰命。」
我很滿意。
畢竟我爹做了大半輩子官,也不過堪堪從三品。
而且因為姚清婉的緣故,他如今又被降了官職,連同姚家也一並沒落了。
過去在姚家那些被折磨、被戲弄挖苦的回憶,如今想來,也的確隻剩下回憶而已。
離開前,他忽然想起什麼,忽然又折返回來:
「對了,姚將軍那位嫡妹因意圖謀害皇後腹中的孩子,如今被朕關在天牢之中,不日便要賜死,姚將軍可還有什麼話要同她說的?朕可以安排你見她一面。」
他說的,是姚清婉。
自我見過更遼闊的天地之後,她那點後宅的陰私手段,在我看來便愈發無趣,甚至不值得多耗費一絲心神。
於是平靜地回了句:「不必見了。既然她有謀害之心,殺了便是。」
新帝點點頭,終於離開。
他走後,蕭景策又一次出現,立在門口,可憐兮兮地望著我。
可惜,我已知曉他從前種種病症都是裝出來的,內心毫無波動,隻是面無表情地望著他。
「這兩日我回憶舊事,才算反應過來。上一次所謂的投毒和刺殺,都是你安排好的吧?目的就是為了讓我心軟?」
蕭景策沒有出聲,顯然是默認了。
我冷然道:「你下手也夠狠,不怕真的死在那一劍下嗎?」
蕭景策抿了抿唇,輕聲說:「你再也不肯原諒我了,是嗎?」
說不原諒,好像也不至於。
我隻是有點生氣,內心又不自覺地泛出一點酸澀,像是某些難以用確切言語表述的隱秘心事。
於是我暫時從平陽王府搬了出去,住回自己的府邸。
一連半月,隻要是我不上朝、不去校場的日子,蕭景策便天天往這邊跑。
我不許門房給他開門,他便站在門口痴痴等候,引得路人駐足,議論紛紛。
沒辦法,我隻好又把人放了進來。
我低頭研讀兵書,蕭景策就在旁邊笑眯眯地望著我,仿佛一點都不覺得無聊。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到了我生辰那日。
我娘一早就開始操辦,指揮廚房裡做好菜,府內張燈結彩,紅豔豔的燈籠掛了滿院。
從前在姚家時,因為身份微賤,嫡母不許我過生辰,我娘能給我煮一碗長壽面,已是難能可貴之事。
「那次我想在你的面裡加些新鮮的魚蝦,被小廚房的人發現了,稟報上去,那些人當著我的面,將碗裡的東西倒給了府外牆根處的野狗。」
提及舊事,她眼中便覆了層瑩瑩淚光,「如今你已年滿十八,才算過了個像樣的生辰。」
我安撫她:「娘親不必太難過,日子總是越過越好的。」
說話間,蕭景策來了,見狀二話不說,挽了袖子便開始幫忙掛燈籠。
一直到傍晚,天色暗下來,初夏的暖意已經飄散在風中。
我多喝了幾杯酒,暈暈沉沉間,見我娘退了出去,還關好房門,將房間留給我與蕭景策。
一根修長的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在我迷蒙的目光中勾了勾我下巴:「還在生我的氣嗎?」
「我沒有……生你的氣……」
半醉半醒間,我腦子有些混沌,幹脆將心中的話傾吐而出,
「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麼你明明那麼怕我死,卻又將自己的命看得那樣不重要……若是那毒並未被抑制住呢?若是我沒擋下那一劍呢?還有,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和陛下的真正關系,若你死了,我真的能心安理得獨活下去嗎?」
蕭景策沉默半晌,終於開口,嗓音有些澀然:「因為……我不敢去想那種可能。」
「什麼可能?」
「清嘉,我始終怕你不喜歡我,與我這些日子的相處,不過是你之前所說的交易。可我又不敢直接問你,怕得到的,是某些我不能承受的答案。見你對我的臉、我的身體還算感興趣,我隻好用它們留住你。」
他說得十分可憐,醉意上湧,我腦子裡混混沌沌, 直覺有哪裡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
「你為何會覺得我不喜歡你?」
「因為你並未說過。」
我沒說過嗎?
我努力地回憶了一下, 似乎真的是這樣。
一直以來,都是蕭景策在毫無遮掩地向我傾表愛意。
我唯一說過的,也不過隻有新婚之夜那一次演技拙劣的試探。
於是我張了張嘴:「我當然喜歡你啊。」
「是嗎?」一股溫熱的氣息漸漸湊近了我, 響起來的聲音裡帶著強烈的誘哄意味,「再說一遍。」
「我當然喜歡你啊,蕭景策。」
眼前天旋地轉。
紅色燈籠裡的燭光透出來,深深淺淺地穿過幔帳, 落在我與蕭景策身上。
我努力睜大眼睛, 望著面前的蕭景策。
一直以來, 他都在我面前示弱慣了,如今終於現出幾分難得的強硬,引我共舞。
燈籠太紅了,紅得像是又一個新婚之夜。
不同的是, 這一次我和蕭景策並未如從前那樣,命運在莫測的局勢中飄搖不定, 反倒有了可以掌握在手的、難能可貴的力量。
我張口,重重咬住他肩膀。
「不許再不拿自己的命當一回事了。」我惡狠狠地說, 「若是再有一次, 我便與你和離, 另尋新歡。」
「不會了。」
他用濡湿的吻輕輕安撫斷風關那一戰留給我的傷口,「蕭景策這條命, 從此是你的了。」
(尾聲)
後來我與蕭景策又辦了一次婚禮。
極為盛大,幾乎邀請了滿京城有頭有臉的人家。
他說, 是因為上一次成親時,他要維持將死之人的人設,並未同我拜堂,因而留下遺憾。
好在這一次, 是我一身喜服,端坐在高頭大馬之上,去平陽王府將嫁衣華麗的蕭景策娶回了將軍府。
皇上甚至帶著皇後前來觀禮,來自東北的皇後忍不住感嘆:
「這……平陽王與嘉遠將軍,玩得挺花啊。」
再後來,蕭景策拿出之前那枚救下我一命的荷包。
我望著那上面散亂不成型的絲線, 有些心虛:「要不我再給你繡一個吧?」
「怎麼能怪夫君呢,是我分不清人與狗的區別罷了……」
「(我」蕭景策說著, 輕笑一聲, 竟又從懷裡拿出一枚繡工萬分精巧的荷包,遞到我手上。
我很震驚地看著他:「你繡的?」
「自然。」
他笑得很是賢惠,
「將軍在外奔波,自然需要荷包裝好貼身物件,我闲來無事,便為你繡了一個。」
很快, 平陽王蕭景策賢良淑德的名聲, 漸漸傳遍了整座京城。
那天夕陽西下,我從校場出來,便看見他遠遠地騎在馬上,衝我招手。
「清嘉。」
金紅的光芒倒映在他眼中, 將那裡面的笑意染成一片逶迤的火焰。
我握緊韁繩,策馬,向我的歸處而去。
(全文完)